父辈时代

作者: xhy0606 | 来源:发表于2017-09-02 13:21 被阅读43次

    一切能够写成文字的不堪,都会变成嘴角的微微一笑。

    2017.9.2  星期六    阴

    想起李承鹏写过的一篇文章《父亲是最不堪的一个斗士》,说“中国的父亲跟全世界的父亲有些不同,我觉得拿一身洒满北美阳光的父亲的标准来要求中国父亲并不公平”。

    大概对的吧,其他人的父亲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我自己的父亲我知道。母亲说:“他做事业的,家里翻了两次房子,都是他赚的钱。”父亲是个老实人,有点小聪明。他当兵时是通讯兵,后来当过很多年电工,家里还弄了个实验室,在老屋的一个暗黑的小房间里。他买回收音机、电扇、电视机零件,组装电器,当然质量也不怎么样。而我常常看在眼里,也爱动手拆装不转的电扇、不亮的电视机,我们姐弟几个的聪明应该遗传自父亲。

    父亲也是个懂孝道、能敬老的人。爷爷奶奶面前,他不会违背老人家意愿;村里的老人,他也总是东家西家地去看望,帮他们换个灯泡修个电器什么的。有一次,他回来告诉我们说:“后头满满的娘,今朝叫我修一个电筒,说总是不亮,我一看,原来是电池装反了。”不过他不太懂客套,常常人家一留,就在那家吃饭,烟是不抽的,拿到了香烟就给母亲换米面油盐。

    父亲从当军官,母亲即将随军;后来转业到粮管所,正式吃皇粮(那个年代的粮管所是多好的单位);到下放成为农民,最后连退休金都没有,这个过程我不知道在父亲身上发生了哪些不堪的事情。当时的三反五反、四清下放、十年浩劫,是他们那一辈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事件,有多少人因此受到牵连,命运被改变。父亲太老实,不会圆滑做人,他不知道别人哪些话是真心哪些话是假意,不知道几分能力做几分事,被人坑了都没本事反抗。我不清楚后来的村办企业私营化,没有权利获利的农民们有怎样的保障;我也不清楚所谓开放,所谓土地财政,对农民们来说,除了一年几千的分红,还有多少分配。获利者肯定有不少,但一定不是像父亲这样老实巴交的人。

    父亲没有打骂过我们。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为了要独吃一份水蒸蛋,哭闹个不停,被他一把拎到门外,是唯一的一次挨罚经验。

    对我好的事情有很多,印象里都是父亲的笑容和笑声。父亲也教我们唱歌,带我看过电影;上初中时,他偶尔会用自行车载我去上学。有个歌谣唱:“大大穿新,二二穿旧,三三穿点破伶筋。”小时候,我大多穿姐姐的旧衣服。有一次,我跟姐姐吵架,她说我穿的都是她的衣服,我生气地大哭,把穿在里面的姐姐的秋衣秋裤都脱下来扔给她。父亲第二天一早,到街上买来一套崭新的紫红色秋衣裤,放在我的床头。他没有说什么。

    我去读师范,皮箱和棉被都是父亲用担子挑到学校的,一路辗转轮船、汽车,非常辛苦;而我毕业前,也是他搭乘同村别人的汽车,过来帮我先拿走了沉重的箱子和被褥,只留轻便的东西让我自己带回家。他因为指挥路线错误,而被同行的人责怪。

    父亲这一辈的人,大多不懂什么教育规律,也不善于表达对子女的关心。从小,我没有过父亲抱我背我的体验;到大,我没有过父亲在我最需要时成为依靠的体验。加上没有哥哥,生命里缺失了两个最重要的男人形象,使我对男性的可靠、伟岸之类都没什么概念。

    在对待我们姐弟仨的态度上,他重男轻女的思想一以贯之。农忙季节,他就对我和姐姐说:“你俩每人割一垄。”因此从小我和姐姐干了不少的农活。夏天割麦子,麦芒刺得我胳膊脸上一道道芦花岗;秋天割稻,镰刀割到稻桩上,重得怎么也拉不动。姐姐初三读书紧张,父亲也很多时候不在场。有几次,傍晚我和母亲在离家好远的田里捆稻,月亮渐渐升起来了,寂静一片,只有我和母亲还没下工,在月光里完成最后的收工。弟弟却在他毫无原则的宠爱下,懦弱老实,这是他和母亲晚年特别辛苦的原因。

    父亲也不懂保养身体的方法,且脾气非常固执,听不进劝告。他六十多岁发现手脚麻木,高血压病发作,我们劝也好,买药也好,他总不肯吃,还说都是盐酸硫酸,吃了也没用。两次脑溢血住院,是我们姐弟仨和母亲轮流服侍他。

    手术之后的十年时间,父亲右边偏瘫,语言中枢受损,不能自如表达。我暗自庆幸,他那张得罪不少人的嘴终于可以不再惹祸了。想来这是我不孝的小心思。他的右手右脚神经受损,行动一日比一日不便,拖累母亲日夜照顾他,没有办法好生休息。父亲去世后,母亲体重增加了二十斤。

    父亲去世前最后一个月,脾气越来越暴躁,不停吐痰,我们来不及帮他擦。他身体也不听使唤,小便大便失去知觉,渐渐失去清醒的意识,最后连流食和水都吃不下了。

    最后的这个星期度日如年,对他来说,对母亲和我们姐弟来说,都是煎熬。倒数第二天下午,我发现他意识清醒了一些,极力想要说些什么,我知道,他放不下儿子孙子。我对他说:“你放心吧,家里我和姐姐会照顾好的,会给你孙子娶媳妇的。”他终于不再挣扎,倒回枕头上。这样的话也许带有欺骗性,但我们希望父亲辛苦一辈子,能平静安详地离去。

    没有被折磨多久,父亲选在我放暑假的第二天凌晨离开了,走的时候还惠顾着我。家乡办丧事,子女要到庙里去给亡人报土地老爷。庙里人教我这么说:“阎王老爷,收我父亲时,吊么吊低点,打么打轻点。”我不肯这样说,我跪在土地老爷面前,虔诚地擎香请求:“阎王老爷,我爹是好人,你不要吊他不要打他,让他好好休息。”

    父亲这一辈的男人,大多辛苦操劳,却没过到几天好日子,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可是有人说:一切能够写成文字的不堪,都会变成嘴角的微微一笑。真的可以吗?我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对那个时代有严重的心理阴影,因为经历过的人,都会心有余悸。

    父亲的一生也许不堪,但他是个好人、老实人。是不是真有另外的一个世界,如果有,愿他从此没有世事纷争,也没有病痛折磨,过太平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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