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百草生 (1)

作者: 张诗聆 | 来源:发表于2017-10-17 22:44 被阅读0次
    一念百草生 (1)

    何乐知与汪韫韫是高中同学。一所颇有名的学校。

    两个人同岁,都是独生女。

    办入学手续那天,人山人海,乐知独自一人,摩肩擦踵。听得背后一男一女声音叫:“韫韫,快点,来这边,这边。”

    说的不是北京话,抑扬顿挫带着吞音。乐知听在耳中,古里古怪,怎么竟有人叫“晕晕”那,好奇回头望,人群中有一张白净净的杏仁脸,巴掌大小,水汪汪大眼睛上似蒙了层淡淡迷雾。

    十五岁的乐知心中便忖:难道是要引得人晕头转向。

    以后乐知一直叫她“晕晕”,这个昵称,很快在班上传开,连老师上课都如此叫。韫韫敏感细腻,知道顶着昵称更易与大家亲近。开头并不喜欢,后来却诚意笑纳。

    两个女孩子做了同桌,爱玩爱笑的年纪,一天大半时间在一起,处成了好朋友。

    放假也约好去大栅栏淘衣服,互相试着穿。韫韫身材更佳,紧身的衣服已能穿得颇有韵味,乐知喜欢随性风格的,戴上英伦贝雷帽子,恰似个假小子。

    讨论班上男生,都觉章承宇还好。黑板板书上,写的一手颜体楷书,遒劲有力,丝丝不乱。脸上没有疱子,只几颗青春痘。待韫韫与乐知也不错,问问题或是抄作业没有不帮的。

    两个人看《红字》,读到海斯特白兰被无知盲众侮辱时,义愤填膺,一起大骂红衣主教。

    背《项脊轩志》至章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两人感动唏嘘。韫韫说,我下半辈子要当棵树。因为树一旦在一个地方,以后它都会永远在那里不会换地方,这样,它就永远不用跟家人分开。

    韫韫不是本地人,汪父临终前将掌上明珠交予小叔照看。旨在北京教育较发达,望韫韫能够成龙成凤。韫母仍居徽州,经营茶叶生意,一年到头,韫韫只得寒暑假回家。

    小叔约有三十呢,并无孩子,与小婶都在外企做事,加上韫韫同挤在老式公寓。待韫韫已算很佳,给她睡侧卧,但是寄人篱下,甘苦自挨。

    何乐知去过那地方,从外很容易就看出整栋楼是经历了不少年岁的腐蚀,楼墙上有斑斑点点的黑块块。没有电梯,一步步狭窄台阶爬上去,在五楼,门一打开,别有洞天,室内不知给什么抑或是烟火熏得灰黑。

    所幸韫韫的房间有只窗,虽然是铁枝栏,轻轻一摩挲,手上就染上了锈迹。光线却好,窗下的书桌是韫韫做功课的地方,层层叠叠的书本整齐有序。

    再走一条巷子,艾窝窝、褡裢火烧,炒肝等小吃都有卖。那刚出炉的美食馥郁幽香,极易勾人馋虫。摊贩们的买卖声殷勤不断,乐知喜欢听那些吆喝,甜脆,响亮,透着难以言喻的韵味,熨帖的热乎劲儿让人舒服。

    何乐知来找韫韫,两人总牵手去巷子里寻小吃。渐渐地没有哪一种小吃是她们都没有吃过的。

    汪韫韫来找乐知时,两人却从不去外面吃。

    她们剪一样的发型,穿同尺码的校服,心事,却不一样。

    韫韫对乐知说:“小婶对我好,是因为知道小叔看重我,藉来锁住小叔的心。”

    乐知莞尔,无论相貌学历收入,韫韫小叔确实胜过她小婶,尤其收入。

    乐知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总是有原因的,没有无缘无故地爱与恨。

    韫韫说:“妈妈爱孩子,就没有原因。”

    乐知笑:“母子之间,血浓于水,天生自然就有阻隔不断地联系,推不掉的义务和责任。”

    韫韫说:“照你这样说,只要人对我好,不必追究其原因?”

    “当然,否则你就求全求完美,要求过高,太想不开。”

    “我羡慕你的家,父母健在,可以承欢膝下,正常而幸福。”

    乐知没有立即回答。

    过了一学期,她才问韫韫,“猜猜爸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叫乐知。”

    唐朝有一诗人白居易字乐天,韫韫说:“希望你乐天知命,顺应天道安排,命运乐无忧。”

    乐知爷爷奶奶皆入官场,风云一时,何父年轻时只愿教书为业,拧不过长辈安排,在仕途苦苦跋涉,终究郁郁不得志。寄望下一辈能够遵从自己内心选择,全为自己理想努力,不再是父辈的梦想载体,丧失掉本尊灵魂与蓬勃朝气。

    韫韫笑:“你妈妈就是教师,完全享受了你爸爸希望的那种志趣快乐。”

    乐知也乐:“他们俩真是令人无语,一样的胸无大志。”顿一顿道,“爷爷在时,爸爸也曾意气风发过。后来我五岁那年,突然他说自己不识时务,站错了队伍。从此一蹶不振,更可气单位人背后都叫他“千年科长”,乐知叹口气:“爸爸确实是对升迁早就心灰意冷呢。”

    乐知的爸爸曾做到副局长,后来备受排挤,退居科长至今。几年如一日,得过且过。

    乐知把事情说出来舒服的多,“你明白了吧。”

    韫韫说;“其实这样已经够好,安稳踏实,生活丰裕。”

    乐知不由看住她,何母也这般说,自得其乐。

    一些人视之如常的东西,也许对别人是梦寐以求。

    “毕业之后,我们搬出来住。”

    “对,赚了钱,弄个两室一厅,两个人住。”

    韫韫忍不住笑,好像只一毕业,天上就飘浮着钱,就待我们去抓。

    韫韫一直没有提到她爸爸的去世,而乐知也从没有问。

    何母倒是很喜欢韫韫,常常说:“长大了,也要像两姐妹一样,知道嘛?”

    在父母心中,一直期盼孩子长大,却又看孩子好似永远长不大的样子。

    何母很是开明豁达,生下乐知后,没有再怀孕。爷爷念叨孙子,常常谈到哪位同事家儿媳又喜添男丁,她人前低眉垂首,背后只当没听见。

    乐知自小明白,想要快乐,得自己去找,且心态要好。

    爷爷怨,何母处之淡然。

    在一所语言大学做英文讲师多年,也不急着发表论文,评职称,喜欢工作本身胜于它带来的荣誉。对穿搭衣服的兴趣最大,很有自己的一套见解。

    何母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下午茶,对乐知和韫韫说:“穿衣服,少即多,外国人叫Less  is  more,全身服装的重点最好不要超过三个主色。过多惹人眼花缭乱,配色的品味一差,就成杂乱无章的圣诞树。”

    两个女孩子一齐笑,韫韫看何母,

    乐知向韫韫探过头来;“妈妈从不穿与她年龄不符的衣服。”

    韫韫颔首赞同,“这是对的,我最烦看人瞩意扮嫩。衣服风格与气质相差千里,看衣服以为小妹子,笑起来,脸上褶子把脂粉挤掉一地。”

    乐知拊掌笑出声,嘴里咬着黄油枣泥饼不放松,何父走过来,叹口气:“你们俩个人,一个就知道穿衣,一个只顾着吃。”

    乐知很想反问一句,那你呢?看见妈妈递来的目光,终于没有说话。

    男人若是太重事业,对于家庭付出的时间必然就少一点;但是男人若是在事业上潦倒,未必对家人的宽容关心就会多。

    乐知说;“妈妈,你有你的追求。”

    除出一个爱看报纸爱喝茶的丈夫,何母的生活还是单纯充满乐趣的的。

    这些事情从来不会令年轻人真正烦恼。

    放假忙着打球、追星、买磁带、逛街,还有,当然么,结交男孩子。

    韫韫的出手一直比乐知阔绰,乐知没有固定的零用。家中爸爸掌经济大权,妈妈每月工资除了零花其余都要上缴。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女儿向妈妈要,妻子又再向丈夫要......

    循环往复,很使人灰心。

    但吃用方面,乐知又占着上风,她把韫韫邀到何府吃饭,一来二去,连家中皖籍的保姆都对她熟识,吃饭凡韫韫上桌,必有徽州一品锅。而韫韫在外头请她吃稻香村的香蕉布丁蛋糕,作为一种心理平衡。

    这样一个小客人在家进出,照说何府主人当有微词,但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因为韫韫生的好,没有父亲更惹人怜,不见得何父吃这一套,混迹官场什么样的人事没见过。因为韫韫天生有记诵才能,一本《北岛诗选》,自“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巅峰”一直倒背如流,声情并茂。尤胜金庸小说里在桃花岛上默背《九阴真经》的郭靖。令何父赞叹不已。

    是这样让韫韫在何家自由通行。

    在学校里,韫韫的成绩亦比乐知好。

    韫韫说;“家母极关注我学业,每次电话必问功课,不敢不尽心。”

    何父愿意乐知自由发展,甚少苛责,何母要求只在乐知的语文与英语科目上。她的压力较小。

    高中时代,对学生而言,记忆尤深也最辛苦。班上不少同学课外都被家长逼着开小灶,补课不断,周末都没有。有些科目成绩却硬是上不去,人也越发无精打采。

    她们二人在功课上已算优秀,不用家长过多费心。不属逍遥派,皆是平时积累,认真勤勉。真正有天赋的是章承宇,一下课便似野马脱缰,作业做得却是又快又好,大考前夕才知挑灯夜读,但每次都稳列三甲。

    高二,也考虑前程问题。

    乐知说;“真想去欧美留学,练服装设计科,花费颇多,周围人也没有学这个的,爸爸未必投资。”

    “会的,我肯定。”

    “怎样,你有妙方?”

    韫韫笑:“你把诗集与名句都烂熟于心,在他看报纸时,摇头晃脑秀一下,保证大跌眼镜。”

    “对,一开心,就让我读汉语言文学。”

    “那倒也不错,说不定成了作家,说出来是何大作家地盆友,叫我也沾光。”

    “韫韫,你呢?”

    “我?”

    “除了汪美眉,可还有谁叫我何作家。”

    “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她想让我读京大。”

    “你怎么说?”

    “京大虽好,出来的毕业生收入也拮据,只看我小叔便是。在外企苦做这些年,朝九晚五,加班出差是家常,到底买房钱还差一些。我立志考进首都电影学院,出来做演员。”

    乐知看着面前的少女,脸上水红花色,凝脂玉琢,不禁担忧,“听说,那圈子挺乱,各种规则,而且如果混不出来,青春也就此荒废。”

    “何乐知,你说做哪一行没有潜规则。就算在学校做事,不谙世事,一样暗亏有得吃。”

    乐知想到其母,多年未得评上职称,一同入职的拜副级教授衔。觉韫韫说的颇有理,但总感哪里不对,一下说不上来。

    “那太也可惜你的成绩,老班还指着你和章承宇多领奖金呢,现在好,女状元先没呢。”

    两人都笑了。

    隔一会她说:“真想去欧美游学,他们的服装设计较先进专业,我知道家里拿得出这个钱。但是妈妈从不管钱的事,手中大半钱粮都花在糕点和衣服上。爸爸不懂这个,未必支持我的选择。”

    “你是他的独子。”

    “真的,定会觉得我不学无术。在许多人心中,这与做街头裁缝无异。学而择优仕,才真是给家族贴金的高大上。”

    “可以让你妈妈劝他。”

    “不行,妈妈在家柴米油盐都不操心,爸爸会觉得一对母女尽顾吃喝玩乐诳他钱。”

    韫韫动容:“其实伯父对家里事挺操心。”

    “也许在哪个职位上做久了会麻木,一点活力也没有,一天说不到几句话,共同话题就更少。”

    “你可以先申请好国外大学,然后偷偷不参加高考,华山一条路,最后只有顺你意呢。”

    乐知叹道,“不懂将钱放银行有什么好处,利息那么低,跑不过市场物价。”

    韫韫也同意,“小叔已在到处看房,说北京房价将来必定会涨。现在若不趁势买,只怕纵然工资增倍也不够。”

    “房子似乎很重要。”

    韫韫瞪她一眼;“饱汉不知饿汉苦,”闷了一回道“你也可叫家里趁机买进,藉时一涨,何愁学费。”

    乐知笑起来:“是,我们俩倘若有钱,也该买它几栋,高枕无忧,就能赚盆满金珀。对了,我姑姑回来探亲了,介绍给你认识,她是一个很特立独行的人。讲的话做出来的事,很有意思。”

    “上大学的事......”

    “晕晕,明年再说吧,章承宇可有把张国荣的碟借给你?”

    “有,连带日本的MP3,说近期需用功一点,放在家里,也会被家长搜走。”

    乐知沉吟,“那确是不小气的人,你认为呢?这种男孩值得交,你说是不是?”

    韫韫说;“那倒未必。”

    乐知朝她挤眉弄眼,“真可惜,谁都看得出来,他喜欢我们家晕晕。”

    喜欢韫韫的男孩子并不止一个。

    韫韫从来少不了情书与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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