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

柳絮

已是暮春，漫天飞絮朦朦，遂想起《红楼梦》里，史湘云偶填柳絮词来。那日湘云无聊，见柳花飘舞，便调寄《如梦令》，填成一首柳絮词：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黛玉看了兴起，重建桃花社，邀请红楼众钗以柳絮为题填词。黛玉作一首《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曾经很喜欢黛玉的“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宝玉的温柔多情温暖了众多红楼女子，让大家产生了爱的错觉。然而谈到爱，宝玉只对黛玉情有独钟。但是 在那个婚姻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黛玉无父无母孤苦无依，这样的心事诉与谁！谁又会替她做主！所以黛玉的柳絮词哀婉缠绵，写尽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对自己命运无法把握的悲叹。

也喜欢宝钗的《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白玉堂前春解舞”，“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宝钗用词诠释了自己乐观豁达、随分是从的人生观。很多人认为这两句是宝钗勃勃野心的流露，其实在古汉语里，青云之志并非高官厚禄，而是指高洁清雅的人格品质。王勃的《腾王阁序》里写到“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萧统曾赞陶渊明“干青云而直上”，这里“青云之志”“青云直上”显然不是指高官厚禄，而是指超凡脱俗的高洁志向。

但最喜欢的是探春的那半首《南柯子》：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万千丝缕，系不住离枝飘飞的柳花，一如探春远嫁不归的命运。探春写了半首，写不下去，宝玉续完，且看宝玉续诗：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这首诗同样适合宝玉。去休惜，来自知，宝玉来自大荒山青埂峰，结局是“芒鞋破钵随缘化”，本来踪迹难觅。才思敏捷，有魄力有智慧的贾探春，一心想通过改革积弊，拯救贾府，偏偏远嫁不归；一生用情最深，想让红楼女儿用泪淹死他的宝玉，最后出家。没有谁能挽留住他们俩个。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任你魂萦梦牵，却束手无策，只能是空牵挂，徒垂思。

柳絮依然漫天飞舞，忽南忽北忽东忽西，弱袅袅，软盈盈，游移不定，毫无方向，似点点愁思，无法排遣的愁思；一团团，一簇簇，怯怯的蜷缩在门边，不安的在门外徘徊，想进去，又无勇气，似一种情绪，一种无处安放的情绪。到后来一絮絮一团团，漫天飞舞，不计成本，也不顾后果，仿佛一腔压抑了很久，终于失控的情怀。它没有百花的容貌与才气，能让春天欣悦，就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即将归去的春天的无限爱恋。

柳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