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两天的功夫,整个蟠龙镇都“安静”了。
不仅街面上商铺尽数关停,官府又贴出榜文告示,命镇上百姓不得擅自出门。有人不肯乖乖就范,官府立时派出官兵于各处街坊巡逻,看到有人出门,便将其驱赶回家。大街小巷弥漫着一片不详的沉寂。
此时唯一尚有人气之处,就是蟠龙大寺了。
蟠龙大寺存在的年岁与蟠龙镇相仿,谁也说不清它始建于什么年代。
相传住持虚云和尚,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得道高僧,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可是这位虚云和尚却鲜少露面,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容。算起来,他的年纪早就超过百岁,却未曾听说他圆寂的消息。寺内一应大小事务皆由代住持料理,人们对这位虚云和尚的了解几乎都在民间故事传说中。有的说他有降龙伏虎之能,有的说他能生死人肉白骨。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在意寺内供奉的是哪位神仙,只当是在拜这位虚云和尚,且信徒所求之事甚为灵验,因此寺里常年香火旺盛。
惊慌无措的人们,纷纷涌向蟠龙大寺,祈求佛祖保佑自己和家人不要染上疫病,已经染上的,则祈求早日化险为夷,康复如初。
可是两天后,蟠龙大寺也关了寺门,不再承接信徒香火。原因是这里的偏殿被征作临时医馆,用于接纳逐日增多的病患。
这日掌灯时分,沈澈在自己房中正忧心忡忡,忽家丁来报,说老爷让他去前厅见客。沈澈心中奇怪,这个时候人人闭门不出,怎会有客?难不成是官府的人?
到得前厅,见父亲和哥哥都在,来人果然正是知县徐勉。只两日不见,徐大人却憔悴了不少,正与父亲低声谈论着。沈澈上前见礼,立于一旁。只听父亲问道:“徐大人,外面情况究竟如何?怎么竟至于如此?”
徐勉深深叹了口气:“不瞒沈员外,此次疫情凶猛异常,短短几天,竟多出了百十来例,且症状凶险,五成的感染者,七天内身亡。”
沈老爹面露惊恐之色,连连摇头,少顷小心地问道:“那……此疫是各处都有呢?还是只在我蟠龙镇?”
徐勉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了,其他邻近县镇并不曾听说有此疫情,似是从蟠龙镇发源。如今此事已经禀报知府大人,上面十分重视,勒令万万不可令疫情外溢。本县这才不得已采取强硬手段,关闭商铺,令百姓足不出户。只是,此非长久之计啊。”
见屋内几人都不说话,徐勉继续道:“看来,上次在府上说的那些话,竟是一语成谶。今日便是特来相求沈员外,望员外也如上次所言,助蟠龙镇百姓渡过这一劫。”
沈员外起身正色道:“徐大人但请吩咐,我沈氏定当义不容辞。”
徐勉也站起身来:“如此,徐某先替蟠龙百姓谢过沈员外。如今当务之急有两件,第一件,疫情蔓延迅速,医馆已是容纳不下,需要开辟临时医馆,听闻东街的四知堂,地势幽僻、房屋宽敞,是沈家产业,如今不能开门讲学,可否临时用于收治新病患?到时候会派医师坐诊,沈家只需留下几个扫洒仆役即可。”
沈员外脸色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答道:“是。”转头向沈浔道:“浔儿,你马上去安排。”
徐勉接着说:“不忙,还有这第二件。如今让百姓闭门不出,实属下策,可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普通人家的百姓闭门在家几日,恐怕要断粮,此事若处理不当,恐闹出流民之乱,到时更加不可收拾。徐某已上表朝廷申请赈灾粮食,可粮食下来总有一段时间。沈家产业众多,定有存粮可用,可否开仓放粮,共克时艰?”
这次沈员外迟疑了片刻,道:“徐大人所言甚是,稍后我便让犬子清点库房余粮,商量出个施粮方案来。只是,蟠龙四大家族中,我沈氏主理漕运一脉,并非粮米大户,而程氏主营粮食,另有侯氏和朱氏家底殷实,想必此次也定会为乡亲们尽一份力。”
徐勉道:“这个自然,程氏我已经去了,不过他们家的光景似也是不太好过啊。另外两家我也会去,怎会单让沈氏一家出力呢。”
“徐大人思虑周到,老夫佩服。”
徐勉又靠近沈老爹耳旁,轻声道:“沈员外放心,此时沈家雪中送炭,与全镇百姓共度难关,待疫情过后,徐某定会想办法替你呈报上级,申请漕粮赋税减免一事。”
沈父连连抱拳。
送走了徐大人。父子三人,对着烛火沉默不语。少顷,还是沈浔打破寂静:“父亲,那四知堂横竖也是空着,拿出来做临时医馆也没什么,待疫情过后,空置一段时间也便是了。既然徐大人亲自登门,我们便做这个人情给他。”
沈老爹苦笑一声:“事已至此,还由得我们吗?只是没想到竟至如此地步。四知堂倒是好说,浔儿,你明日去那边安排就好。不过这开仓放粮的事情……却有些麻烦。”
沈澈开口道:“这有何难?咱们清点好存粮,问徐大人要来周围街坊人口名册,每家按人口定量发放便是了。等过个三五日,朝廷的赈灾粮就下来了,咱们也是功德一件。”
“哼,你说得倒轻巧!周边街坊有多少人?谁是良民谁是流氓?谁家尚有余粮谁家揭不开锅?这些你能知道?施粮关键在于一个公平。但真要做到这公平二字,嘿,那可太难了!”
“父亲,待我安排好四知堂,就来处理放粮一事。”沈浔道。
“你且先去安顿好那边。放粮一事,澈儿同我一起去办。你这弟弟,也总得经些历练才是。”
看着两个儿子离去,沈员外重新坐回太师椅。他五十上下年纪,早年也曾热衷于科考,然而并不执着,接掌家族产业已近半生,经历商海沉浮,看尽人情冷暖。如今沈氏在蟠龙镇地位依旧,虽说两个儿子已仕途无望,但以两人的才干,再接再厉、延续沈氏一门兴旺并非难事。若能攀上一门官宦人家的亲事,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如此殚精竭虑为儿子盘算,无奈这老二却总是不领情。
近来他时常觉得,人就像一个装满水的皮囊,年岁大了,皮囊上难免有些孔洞,有些孔洞缝缝补补还能堵上,有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随着年岁增长,孔洞越来越多,水就顺着那些洞口流出去,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个孔大到补不上,水流光了,人也就不在了。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会经历瘟疫之灾,又不得不以自家粮财去贴补那些饥民。知县大人口中赋税减免,听着诱人,又怎知不是望梅止渴之计?想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感到自己这皮囊上的孔洞又多了几个。
施粮这日清早,沈宅门口就聚集起了大量民众。徐大人提前安排好衙门差役在场,秩序还算井然。沈澈在场主持,几个家丁将粮食搬出来,一位师爷手持一个碗,给每家一碗粮食,一位账房先生在旁对照着清单名册,逐一记录。人群越来越长,拿到米的人千恩万谢着离去。到底都是江南百姓,平日里多丰衣足食,干净体面,并不似流民一般。大家自觉排队,人群中渐渐有人交谈起来。
“不愧是沈氏名门,危机之时救我们百姓于水火啊。”
“阿弥陀佛~沈家真是菩萨心肠,我老婆子愿意天天给沈家念经,保佑他们子孙昌盛啊~”
“我家里七八口人,平日里每天都要到镇上采买,这一下子不让出门,让我们一家吃啥喝啥?眼看着就揭不开锅了,多亏了沈家......”
沈澈听着这些议论,觉得格外耳顺,心想爹爹当真小气,为了这些粮食肉疼了几天,也不肯亲临。若他出来看看,亲耳听听乡邻们的感激之辞,定会同他此刻一样,以身为沈氏一族而自豪。
正想着,忽听前面一阵骚乱,一个扎着头巾的妇人被人从队伍中推出来,那妇人面色潮红,说不了几句话就咳嗽不停,十分虚弱,可语气却颇为强硬:“你们凭什么不让我排?咳咳......我怎么就不能来?”
队伍中一个汉子嚷道:“你家里人都病了,自己也病成这个鬼样子,怎么还敢出来?”
“你嚷嚷什么?谁说我病了!咳咳......我好得很呢。今日施粮,大家都是街坊,凭什么我不能来?”
“吴娘子,快回去吧,你这是染了疫病,难不成想把我们大伙都传上吗?”
听见“疫病”两字,众人都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慌忙用衣袖掩住口鼻,与那吴娘子隔出一段距离。衙差也围拢过来:“不是告诉你们染病的不要出来吗?速速回去!否则大家都别想领粮食了!”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群情激奋。
“快些回去!别连累了我们呀!”
“就是就是,好不容易有了口吃的,别被这疯婆娘给搅了!”
那吴娘子也不是个省油灯,见此情景,登时撒起泼来。“好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街坊邻里的,平日里竟看不出来!咳咳咳......真是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咳咳咳......怎么着,我家里人病得起不来,没处诊治,缺吃少喝,我出来领一口粮食都不成?我们就不配有吃的?活该等死了?!呵呵呵......咳咳......好啊!你们不给我活路,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说着,一面对着人群大肆咳嗽,一面冲向队伍前面的米袋子。
众人惧怕瘟疫,纷纷避让,四散而逃。沈澈见她奔粮袋而来,恐怕粮食被污染,赶紧让家丁收紧袋口。几个胆大的衙役上前将她制住,那吴娘子挣扎不休,对着衙役狂吐口水。见实在挣不开,又放声嚎哭:“我的儿!你的命好苦啊~怎么偏就你染了疫病,别人都没有~如今他们连口吃的都不给咱们,怕是要活不成了!咳咳咳......”
众人不想为了一碗粮食白白染上疫症,骂骂咧咧地回家去了。几个衙役将这婆娘押送到四知堂临时医馆收治。一场施粮,就这么草草收场。
沈澈看着人群溃散时洒落的满地稻米,怅然若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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