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字街主街最好的市口,坐落着蟠龙镇最好的酒楼——明采轩。
两层楼的木质建筑,飞檐两侧垂挂一排排大红灯笼,入夜后也醒目非常。明采轩汇聚来自全国各地的厨子,尤以江浙菜系最为出名,常年门庭若市,即便是散桌,也需得提前三五天预订才有座位。
这日正午,阳光明媚,街市上人群熙攘,好不热闹。
明采轩二楼正中的雅间内,坐着三位客人。为首一位笑容满面的锦衣公子,手摇折扇,约么二十四五岁,正是蟠龙镇四大家族沈家的二郎沈澈。
沈澈向对面年纪稍长的皂衣男子抱拳道:“久闻韩神医大名,只是无缘相识,此次家母突发急症,多亏神医出手相救,葆和堂药到病除,沈某感激不尽,设此薄宴,感念先生大恩。”
皂衣男子淡淡回礼道:“沈公子此言差矣。治病救人是我医家本分,医好医不好,也需看各人的体质与命数。若因此事设宴,韩某实不敢当。”
旁边的侯延昌赶紧向沈澈使了个眼色,对皂衣男子道:“韩兄莫要误会,你我两家本是世交,你平日医馆事务繁忙,实是许久未见了。我这位沈兄弟,又央求着要与你结识,我这才设宴于此,原是咱们兄弟叙叙旧,顺便认识新朋友的意思,并不为别的。”
又对沈澈道:“韩先生救人成千上万,何曾就因此受人宴请了?”
沈澈知道言语有失,收起扇子一敲自己的头:“看我这脑子,原是我仰慕先生,求着侯兄帮忙引荐的。今日得见,实属有幸,先生济世救人,不求名利,在下甚是感佩,方才言语有失,小弟先自罚一杯。”说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韩先生也举杯道:“既是侯贤弟邀我来认识新朋友,自是无妨,素闻沈家二郎丰采卓然,韩某幸会。只是要让侯贤弟破费了。”
侯延昌哈哈一笑道:“这个好说。二位,咱们也别光顾着说话,先来尝尝这明采轩的卤水鸭掌,端的是一绝!”说着给韩先生碗里夹了一只鸭掌。
这位韩先生,便是镇上最富盛名的医馆“葆和堂”掌柜的、当家医师韩飞霖。韩家世代悬壶,不仅医术高超,且人品端方,到了这一代,韩飞霖与妹妹韩飞雪主持医馆,飞霖主外出看诊,飞雪主药品调配。一年到头,不知医治了多少病患。
韩飞霖对侯公子道:“延昌既是要叙旧,何必来此地,过奢了。下次找个寻常酒肆便好。”
侯公子忙道:“瞧你说的,韩兄又不常来,偶尔一次怎么了?再说,区区一顿便饭,兄弟我还付得起。”
韩飞霖细看了看他的脸道:“延昌啊,往后夜酒还是少吃为妙,否则脾胃吃不消,易发虚浮之症啊。”
侯延昌张嘴楞了楞,沈澈倒是憋不住笑出了声:“韩先生果然神医,看面相就知道你近来夜宵太频!”
侯延昌不服,指着沈澈道:“那……韩兄,你也看看他,有什么恶习没有?”
韩飞霖笑道:“沈公子丰神俊朗,韩某可看不出。不过……沈老夫人的病症仍不可大意,还需继续静养和服药,稍后我回了医馆,让飞雪再配几副药给你送去。”
听见“飞雪”二字,沈澈眼神发亮,急忙道:“不敢劳烦韩姑娘,过几日我自上门去取便是。”
说话间,各色菜品已上齐,三人边吃边聊。雅间的窗户视野极好,可以看到十字街街景和不远处的蟠龙市河。正是夏末光景,河岸两侧满眼绿意盎然。河里不时有运输船只繁忙往来,船头竖着的大旗上隐隐现出一个“沈”字。
侯延昌对韩飞霖道:“韩兄有所不知,别看我这沈兄弟大大咧咧的,他家可是有名的漕运世家,也算咱们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如今这河上的船只,十只里怕是有九只都姓沈。剩下那一只,还是载人的渡船。”
韩飞霖道:“谁人不知蟠龙镇四大家族沈氏的名声,沈公子如此年轻,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沈澈道:“韩先生谬赞。那漕运之事,都是我家爹爹和兄长一手操持,哪有我半点功劳,我不过是躺在父兄的功劳上享福罢了。实在惭愧。”
韩飞霖道:“沈氏富甲一方,公子却不自恃,不自傲,是为君子也。”
说着端起酒杯致意,沈澈连忙也双手举杯同饮。
侯延昌像是想到了什么,神秘兮兮地道:“提起四大家族,如今程家的光景可是大不如前了,自从去年程祠起火,程家不知走了什么霉运,接二连三的出事。那程守义,原来是个多傲气的人,从在学堂里就非要与你争个高下,如今烧毁了脸,又受了打击,竟是一蹶不振了。”
沈澈叹了口气,道:“程兄确实是个才高气傲之人,论才学和能力都在我之上,年纪轻轻便做了程家家主,只可惜造化弄人......唉,盼他能早日振作才好。”
几人正在攀谈间,门外沈家家仆进来禀报,说葆和堂医馆的韩姑娘来寻兄长。
沈澈一听,喜出望外,起身时差点掀翻了面前的酒杯,一叠声道:“快请进来!”
少顷,家仆掀帘引入一位素衣女子,女子身量苗条,发髻乌黑,肤白胜雪,偏偏脸上却戴着一个大大的面罩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秀丽的眉眼,隐隐透着愁容。想来面罩之下的容貌必是清隽非常。
女子与屋内三人拉开一定距离,躬身福了福。
韩飞霖道:“飞雪,你怎么来了?这两位是侯家公子和沈家公子。”
飞雪一一见礼。
沈澈热情道:“久闻韩姑娘用药高明,可巧今日见到了,若不嫌弃,就一同入席如何?我让店家重新添几个小菜。”
飞雪道:“多谢沈公子,不必了。飞雪今日前来,实在唐突。若非有急事需与兄长商量,定不会来搅扰各位宴席。
飞霖忙问:“可是医馆有人来求医?”
飞雪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难以开口。
飞霖看了看另外两位,道:“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你但说无妨。”
飞雪道:“若是普通病患,也不会急急来寻兄长,只是刚刚又来了几位,其症状,与前几日来的极其相似。”
“可是发热、咳嗽、胸闷气喘?”
“正是。恐怕,兄长前日所担心的......”
飞霖脸色立刻凝重下来,沉思片刻,对侯、沈二人抱拳道:“两位,韩某要先回医馆了,今日多谢两位相邀,改日再聚。
两人都有些惊讶,侯延昌道:“韩兄为何如此急着走,这发热咳嗽,听上去就是寻常的头疼脑热啊。”
沈澈道:“就是,何况韩姑娘刚来,菜还没吃......”
韩飞霖叹了口气,起身道:“两位有所不知,近日来医馆连续接诊了十余例此类病患,以我的经验看来并非寻常,只恐怕是......”
“是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飞霖抬头,目光凝重:“恐怕是时疫过人。”
“这......不会吧......”隔了一会儿,侯延昌才小声说。
“但愿我的担心是错的。”飞霖起身,和飞雪一同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道:“对了,最近一段时日,两位最好不要宴请友人,也告诉家人朋友,尽量远离人群、闭门不出,以防万一。”
两人点头。韩氏兄妹离开后,侯延昌又坐回席间继续吃菜,沈澈仍在门口张望,怅然若失。
“别看了,人都走到葆和堂了。”侯延昌边夹菜边说。
沈澈长叹一声,满脸心事地回到座上。侯延昌讥讽道:“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生之年我竟能见到乐天派沈二公子叹气!瞧你这架势,莫不是看上了韩家姑娘?”
沈澈低头吃菜,嘴角含笑,似乎在回味。
侯延昌放下筷子:“还真是啊?我说你这人,巴巴儿地让我约那韩先生,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快说,你究竟是怎么认识人家姑娘的?”
沈澈深沉不过三秒,即刻兴冲冲地道:“就是那日家母急病,韩先生和韩姑娘同到家中诊治,这韩姑娘真是临危不乱,再混乱的局面她都有条不紊,临走还安慰嘱咐我。”
“得得得,你这番话只好跟我说说便罢,要是被你爹知道,母亲病重你还有心思看姑娘,非打断你狗腿不可!”
“你别乱说,我又不是那浪荡子,何曾留下过不好的名声?实在是韩姑娘气质不凡,绝非寻常女子,这才心生倾慕。说起来,这次多谢侯兄引荐,果然那位韩先生也是个正人君子。”
“算你有良心,还不是我面子大,不然韩兄怎肯赏脸来?顺带着还见到了韩姑娘,你这回可赚大了。还不赶紧的,去把账结了?”
沈澈挑起一边眉毛:“咦?我本来是要做东的,可你刚才明明在韩先生面前夸下海口。”
侯延昌停下筷子,眯起眼睛道:“少废话,韩先生知道是我做东就行了。买单的当然是你。”
沈澈哈哈大笑,也不与他计较,摇着折扇去了。
要说侯氏也是四大家族之一,经营钱庄当铺等生意,家财万贯,这侯延昌却是个一毛不拔的主儿。别说这次沈澈真的有求于他,就是平时有事没事的小聚,也没有一次不是沈澈结账的。沈澈呢,不管谁攒的局,席间多少人,认识不认识,只要有他在场,多半都是他买单。
夏末的蝉鸣格外响亮,像是要在人间留下最后的嘶鸣,拼了命的热闹着。街市上人群仍旧熙熙攘攘,浑然不觉一场灾难正渐渐笼罩蟠龙镇的上空。
第二章
这日午后,沈澈回到家宅,廊下正遇上兄长沈浔迎面走来。兄长大他三岁,行事一向沉稳,自小对他爱护有加。沈澈热情行礼,沈浔笑道:“二弟容光焕发,又是刚和友人吃酒回来?”
“大哥笑话我,只略吃了几杯茶而已。就是葆和堂的韩先生,谢他前日来家救治母亲之恩。”
“哦?”沈浔歪头看他,“听闻这韩先生是个淡泊之人,不爱结交,怎么竟肯赏脸?”
沈澈嘻嘻笑道:“我特地找了侯家二郎作陪。”
“这么处心积虑的,到底是为了韩先生,还是他家韩姑娘?”
沈澈笑容凝固,看看左右无人:“大哥你……你怎么知道的?”
沈浔道:“你这小心思怎能瞒得过我?别说那日韩姑娘来家里复诊我就看出端倪,就说你近来三天两头的往那医馆跑,这种活派个小厮就算了,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去?其中缘由还不是明摆着?”
沈澈尴尬地笑了:“大哥真是明察秋毫……不过那韩姑娘确实不同于一般女子。”
沈浔轻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往日来家里相看的媒人都被你推三阻四地打发了,就是想找个自己倾心的。可是爹爹那边要如何应付,你可想好了?以他的脾气,怎会答应你娶个医家女子?”
沈澈委屈道:“大哥懂我。医家女子怎么了,只怕人家还瞧不上我。”
沈浔道:“要我说,你需得尽快接掌些家里的生意,做出点成绩来给爹瞧瞧,之后再慢慢提起此事。免得他老觉得你是个纨绔子弟。”
“我就是个纨绔子弟!”
沈浔沉下脸:“二弟。”
沈澈:“难道生在沈家,就必须得做这摊子生意不可?大哥你精明能干,从小听话上进,掌管家里大小事务,又遂了爹爹的心意,娶了扬州盐商之女,如此典范,爹也该满足了。何苦还要盯着我不放?”
沈浔叹了口气:“这漕运生意,多少人削尖脑袋也求之不得,你生在此门,却不珍惜。说到底,父亲也都是为了儿子着想。再说,扬州盐商之女也没什么不好啊。”
“大哥~我不是说嫂子不好!嫂子贤良淑德、知书明理,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唉,不是谁都有这十全十美的运气,也不是谁都乐意接受这现成的安排,就是…就是……”他一时情急,似是找不出适合表达的语句来。
“好好好,我也不与你争辩,盼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好。”
就在这时,管家急急来报:“两位公子正巧都在这,老爷让二位速速到前厅见客,说是徐大人来了。”
“徐大人?是那位新上任不久的本地知县徐大人吗?”沈浔问道。
“正是呢。”
沈浔与沈澈交换了眼神,道:“这就来。”
两人与管家一起来到前厅,见上首坐着沈老爷和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男人,此人年纪三十岁上下,白净面皮,山羊胡须,一身书卷气,正是新上任月余的本地知县徐勉。
沈老爷对徐知县道:“这两位便是犬子。”又对两人招呼道:“快来见过徐大人。”
兄弟二人一一见礼,下首落座。
徐勉道:“素闻沈家两位公子玉质清华,今日一见,果然好人才。”
沈老爷道:“徐大人谬赞,犬子不才,科考仕途无望,只得在家族行当里胡乱谋些差事罢了。”
“沈员外过谦了。这漕运又不同于一般的买卖生意,是在朝廷的统一管辖之内,且蟠龙镇地处松江府和苏州府之间,正是货品盐务的中转重地,便是中第举子也要争相进入的行当,员外怎可妄自菲薄?”
沈老爷忙道:“徐大人说的是。只是在老夫心中,毕竟科举入仕,方为正途啊。”
“便是仕途,沈家也出了不少人才,远的不说,就说沈钧沈大人,如今在京为官,官位远在徐某之上。也是沈氏族人吧?”
“正是小人堂兄。”
“我虽上任不久,却也颇费一番心思了解蟠龙镇的掌故,自古以来,此地就有沈、侯、程、朱四大家,分别经营漕运、钱庄、米市和布市等产业,便是朝廷的赋税,对你们四大家族也多有仰仗啊。”
沈老爷起身回道:“大人如此说,却是折煞小人了。从来田赋捐税便是农商的根本,何来仰仗之说。”
徐知县扶他坐下,道:“沈员外千万不要见外。实不相瞒,徐某今日前来,是有事请教。人人皆知我江南为鱼米富庶之地,可徐某翻阅县志,却发现近两年的粮钱收成竟大不如前,下降了足有三成不止。沈员外可知,造成如此局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此话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了片刻,沈员外思索半晌才道,“不瞒徐大人,蟠龙镇去年糟了十几年不遇的蝗灾,致使粮食收成受损严重。连带着其他的生意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原来如此,那么对漕运影响如何?”
沈员外看向沈浔。沈浔起身回答道:“回徐大人,除了由于粮食欠收,运往松江府等地的漕粮严重减少之外,扬州府往来的漕盐、苏州府和杭州府的民食调剂、军饷俸禄等运输线路均无太大影响。”
徐知县捻须点头道:“如此甚好。粮食终究是民之根本,怕只怕一损俱损。”随后又摇头道:“今年的收成尚且不知如何,而今又有时疫的消息传来,只怕是难保太平年啊。”
沈员外和沈浔齐道:“时疫?”
沈澈问:“大人说的,可是那发热咳嗽、胸闷气喘之症?”
三人一同看向他,徐知县问道:“怎么,沈二公子已有耳闻?”
沈澈道:“小人近日在医馆为母亲取药,听医师说起此事。”
徐知县点点头:“不错,各地医馆陆续上报此类病情多起,虽尚无定论,却不可轻视,只恐是时疫。”
堂内四人具是沉默。
徐知县道:“徐某是个忧虑之人,凡事好做最坏打算,倘若真的遇到疫情不测,徐某身为父母官,自会站在全镇人民一边。到时候少不得要请沈员外支持一二,到时还望员外不吝解囊。”
沈员外道:“徐大人为百姓着想,是蟠龙之幸,沈某自当竭尽全力,任凭大人调遣。”
又攀谈一阵,徐勉说还要去侯家拜访,便即告辞。
送走了徐大人,沈员外默默喝茶,皱着眉一言不发。半晌叹了口气道:“又不是个好年景啊!”
沈浔道:“爹爹且放宽心。徐大人是百姓父母官,到底思虑得多些。说起来,便是粮食收成不好,咱们家的生意也没受到什么影响。纵有时疫,咱们闭门不出便是,过了这一阵也就好了。”
沈员外听闻似乎得到些许安慰,抬头看见沈澈,突然指着他怒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成日价外面瞎混,三瓦两舍的起哄打闹,何时能像你哥哥,做点正经营生!不长进的东西!”
沈澈见父亲突然发怒,摸不着头脑:“我何曾在外面瞎混……”
沈浔忙上前开解:“父亲息怒,二弟近来也懂事了,刚还在问我码头上生意的事情,准备为家里分忧呢。”
沈员外道:“他懂事?只怕我到死也看不到了!你问问他,前日媒人来说亲,说的是十字东街顾家的小姐,那顾家老爷是地方要员,虽说是个庶出的小姐,这门亲事若能成,到底是我们沈家高攀了。可他到好,直接把说媒的给请出去了!”
“顾家小姐我都不曾见过,怎能随便答应?”
沈员外瞪眼道:“你好大的口气!自古以来婚姻皆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倒要自己做打算了?”
沈澈冷笑了一声:“原来爹是为这个生气,我知道,爹无非是想借着我与官宦之家结亲,盼着早日脱了商籍罢了!”
“二弟住口!”沈浔知道他触了父亲逆鳞,出声阻止却为时已晚。
沈员外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到处寻家伙寻不到,抄起桌上的茶盏对着沈澈砸去,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残茶溅落一地。“逆子!竟教训起你爹来啦!滚!给我滚~”
沈浔一边安抚老爹,一边对弟弟摆手让他快撤。
沈澈转身离开,心里憋着一股委屈:大丈夫当有一番自己的作为,怎能为了家族名声随便与人成亲?他原本是个散漫不羁的性子,如此与爹爹争吵也不是头一遭了。只是以往他是凭借本能抗拒,此时却有了明确的原因。
第三章
往日的葆和堂虽也门庭若市,但总是有来有往,络绎不绝。可今日的葆和堂,远远就看见门口大排长龙,队伍中男女老少都有,有年轻的搀扶着年老的,有母亲抱着孩子的,这些人里有很多都面色潮红,咳嗽不止。
沈澈见这情形,便避开人群绕到医馆后门。医馆内又是另一番景象,问诊的、抓药的、咨询的人,把原本宽敞的前厅挤得满满当当,十来个医师、伙计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人声鼎沸。他注意到这些医师和伙计,人人都用厚布掩了口鼻,只露出上半张脸。他费力地认出一个相熟的伙计,将他拉到一边,说要找韩姑娘取药。那伙计连忙将他引到后面一个单间,让他稍等片刻,转身出去找人了。
等了将近一顿饭的功夫,沈澈正在焦虑不安,以为陈姑娘忙得顾不上他这档子事儿了,突然屋门打开,进来的正是陈飞雪。飞雪仍是带着面罩,发髻凌乱,眉头紧蹙,白皙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她将手里拎着的两大包药材放在沈澈面前。
沈澈一惊:“怎么……这么多?”
飞雪道:“我给沈老夫人配了半月的药量。公子就不用一直过来了。你也看到,现在这里很危险。”
“所以……竟真的是时疫?”
飞雪点点头,眼中阴影更浓:“哥哥担心的没错,这时疫相当厉害,近几日又增长迅猛,医馆怕是快要撑不住了。”她看了看沈澈,转身在架子上取下几个面罩递给他,“疫情口鼻相传,你快带上这面罩。剩下的回去带给家里人,如若出门时,务必带好面罩。”
沈澈接过面罩,心中感动。飞雪的脸近在咫尺,她眼里虽布满血丝和疲惫,却透着一股纯净。这双眼睛明明看过世间无数苦痛,却仍保有一个澄澈无垢的世界。
“如果感染,会如何?”
“先是高热不退,继而咳嗽痰多,最后呼吸困难,有几个人已然……已然窒息而死了。”说这话时,她努力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
沈澈觉察出不对,忙问道:“韩先生呢?他怎么样?”
飞雪眼中含泪,低声道:“哥哥昨夜开始发热,大约是已经感染,此时却仍在看诊,病人太多了……”
沈澈大骇,饶是他平日里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半晌才道:“你……你不要太担心,韩先生悬壶济世,自会有老天爷保佑的。倒是你,要好好保重。那……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飞雪收敛起愁容,恢复了些许往日的冷静:“谢沈公子宽慰,公子尽快回家去吧,告知家里邻居尽量闭门不出,便是帮忙了。我们是医者,这都是分内的事。”
沈澈拿起药包和面罩:“好,我这就回去。你……你一定要保重啊……我……”
后半句没说出来,前厅突然有人大喊:“姑娘,姑娘,这里有人吐血了,您快来瞧瞧!”
飞雪听闻,对沈澈点点头,急匆匆出门去了。
回家路上,在十字街迎面遇到一队官兵,正沿着街边挨门挨户地张贴告示,告示内容是,为防时疫扩散,即日起勒令关停街边门店。点心铺、程记米行、阿婆茶馆、正昌杂货铺、朱记制衣行、中介质铺、汤炒、酒铺、肉铺、菜市等全部在内,就连明采轩也不能例外。
沈澈远远看到明采轩的门口聚拢一小撮人,孙掌柜的身材矮胖,仰着笑脸正和为首的官兵理论:“诸位大人,我这店面不同于别家的小作坊,人多事杂,可否宽限个一两天?”
那官兵斜他一眼:“宽限一两天?孙掌柜好大的面子!如今疫情蔓延,封店关店,这是朝廷下的死命令,便是宽限一两个时辰都不行。”
“诸位诸位,好歹也是我家的常客不是?您就高抬贵手,让我把今晚的寿宴做了吧,这张员外家两个月前就定下了今晚的席面,如今食材配料已准备停当,就等开宴了,您说这……”
“说什么都没用!我再告诉你一遍,这是朝廷的死命令!怎么,孙掌柜家大业大,竟要妨碍公务不成!”领头的官兵眼睛一瞪,伸手摸向腰间配刀。孙掌柜哪敢再说话,只得苦着脸退到一旁。官兵朝后面一挥手,一队人进入明采轩,将正在用餐的客人往外驱赶。
一张告示贴在大门上,即日起明采轩暂停经营,未经官府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经营或来此用餐。
官兵们一路张贴告示,督促商铺关门,一路命令街上的百姓速速回家,未经官府允许不得出门。这些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狐疑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被官兵驱散。没过多少时间,一向人群熙攘的十字街,就空落了下来。
第四章
不到两天的功夫,整个蟠龙镇都“安静”了。
不仅街面上商铺尽数关停,官府又贴出榜文告示,命镇上百姓不得擅自出门。有人不肯乖乖就范,官府立时派出官兵于各处街坊巡逻,看到有人出门,便将其驱赶回家。大街小巷弥漫着一片不详的沉寂。
此时唯一尚有人气之处,就是蟠龙大寺了。
蟠龙大寺存在的年岁与蟠龙镇相仿,谁也说不清它始建于什么年代。相传寺内住持虚云法师,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得道高僧,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可是这位虚云法师却鲜少露面,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容。算起来,他的年纪早就超过百岁,却未曾听说他圆寂的消息。寺内一应大小事务皆由代住持料理,人们对虚云法师的了解几乎都在民间故事传说中。有的说他有降龙伏虎之能,有的说他能生死人肉白骨。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在意寺内供奉的是哪位神仙,只当是在拜这位虚云法师,且信徒所求之事甚为灵验,因此寺里常年香火旺盛。
惊慌无措的人们,纷纷涌向蟠龙大寺,祈求佛祖保佑自己和家人不要染上疫病,已经染上的,则祈求早日化险为夷,康复如初。
可是两天后,蟠龙大寺也关闭了寺门,不再承接信徒香火。原因是这里的偏殿被征作临时医馆,用于接纳逐日增多的病患。
这日掌灯时分,沈澈在自己房中正忧心忡忡,忽家丁来报,说老爷让他去前厅见客。沈澈心中奇怪,这个时候人人闭门不出,怎会有客?难不成是官府的人?
到得前厅,见父亲和哥哥都在,来人果然正是知县徐勉。只两日不见,徐大人却憔悴了不少,正与父亲低声谈论着。沈澈上前见礼,立于一旁。只听父亲问道:“徐大人,外面究竟情况如何?怎么竟至于如此?”
徐勉深深叹了口气:“不瞒沈员外,此次疫情凶猛异常,短短几天,竟多出了百十来例,且症状凶险,五成的感染者,七天内身亡。”
沈老爹面露惊恐之色,连连摇头,少顷小心地问道:“那……此疫是各处都有呢?还是只在我蟠龙镇?”
徐勉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了,其他邻近县镇并不曾听说有此疫情,似是从蟠龙镇发源。如今此事已经禀报知府大人,上面十分重视,勒令万万不可令疫情外溢。本县这才不得已采取强硬手段,关闭商铺,令百姓足不出户。只是,此非长久之计啊。”
见屋内几人都不说话,徐勉继续道:“看来,本县上次在府上说的那些话,竟是一语成谶。今日便是特来相求沈员外,望员外也如上次所言,助蟠龙镇百姓渡过这一劫。”
沈员外起身正色道:“徐大人但请吩咐,我沈氏定当义不容辞。”
徐勉也站起身来:“如此,徐某先替蟠龙百姓谢过沈员外。如今当务之急有两件,第一件,疫情蔓延迅速,医馆已是容纳不下,需要开辟临时医馆,听闻东街的四知堂,地势幽僻、房屋宽敞,是沈家产业,如今不能开门讲学,可否临时用于收治新病患?到时候会派医师坐诊,沈家只需留下几个扫洒仆役即可。”
沈员外脸色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答道:“是。”转头向沈浔道:“浔儿,你马上去安排。”
徐勉接着说:“不忙,还有这第二件。如今让百姓闭门不出,实属下策,可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普通人家的百姓闭门在家几日,恐怕要断粮,此事若处理不当,恐闹出流民之乱,到时更加不可收拾。徐某已上表朝廷申请赈灾粮食,可粮食下来总有一段时间。沈家产业众多,定有存粮可用,可否开仓放粮,攻克时艰?”
这次沈员外迟疑了片刻,道:“徐大人所言甚是,稍后我便让犬子清点库房余粮,商量出个施粥方案来。只是,蟠龙四大家族中,我沈氏主理漕运一脉,并非粮米大户,而程氏主营粮食,另有侯氏和朱氏家底殷实,相信此次也定会为乡亲们尽一份力。”
徐勉道:“这个自然,程氏我已经去了,不过他们家的光景似也是不太好过啊。另外两家我也会去,怎能让沈家一家出力。”
“徐大人思虑周到,老夫佩服。”
徐勉又靠近沈老爹耳旁,轻声道:“沈员外放心,此时沈家雪中送炭,与全镇百姓共度难关,待疫情过后,徐某定会想办法替你呈报上级,申请漕粮赋税减免一事。”
沈父连连抱拳。
送走了徐大人。父子三人,对着烛火沉默不语。少顷,还是沈浔打破寂静:“父亲,那四知堂横竖也是空着,拿出来做临时医馆也没什么,待疫情过后,空置一段时间也便是了。既然徐大人亲自登门,我们便做这个人情给他。”
沈老爹苦笑一声:“事已至此,还由得我们吗?只是没想到竟至如此地步。四知堂倒是好说,浔儿,你明日去那边安排就好。不过这开仓放粮的事情……却有些麻烦。”
沈澈开口道:“这有何难?咱们清点好存粮,问徐大人要来周围街坊人口名册,每家按人口定量发放便是了。等过个三五日,朝廷的赈灾粮就下来了,咱们也是功德一件。”
“哼,你说得倒轻巧!周边街坊有多少人?谁是良民谁是流氓?谁家尚有余粮谁家揭不开锅?这些你能知道?施粮关键在于一个公平。但真要做到这公平二字,嘿,那可太难了!”
“父亲,待我安排好四知堂,就来处理放粮一事。”沈浔道。
“你且先去安顿好那边。放粮一事,澈儿同我一起去办。你这弟弟,也总得经些历练才是。”
看着两个儿子离去,沈员外重新坐回太师椅。他五十上下年纪,早年也曾热衷于科考,然而并不执着,接掌家族产业已近半生,经历商海沉浮,看尽人情冷暖。如今沈氏在蟠龙镇地位依旧,虽说两个儿子已仕途无望,但以两人的才干,再接再厉、延续沈氏一门兴旺并非难事。若能攀上一门官宦人家的亲事,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如此殚精竭虑为儿子盘算,无奈这老二却总是不领情。
近来他时常觉得,人就像一个装满水的皮囊,年岁大了,皮囊上难免有些孔洞,有些孔洞缝缝补补还能堵上,有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随着年岁增长,孔洞越来越多,水就顺着那些洞口流出去,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个孔大到补不上,水流光了,人也就不在了。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会经历瘟疫之灾,又不得不以自家粮财去贴补那些饥民。知县大人口中赋税减免,听着诱人,又怎知不是望梅止渴之计?想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感到自己这皮囊上的孔洞又多了几个。
施粮这日清早,沈宅门口就聚集起了大量民众。徐大人提前安排好衙门差役在场,秩序还算井然。沈澈在场主持,几个家丁将粮食搬出来,一位师爷手持一个碗,给每家一碗粮食,一位账房先生在旁对照着清单名册,逐一记录。人群越来越长,拿到米的人千恩万谢着离去。到底都是江南百姓,平日里多丰衣足食,干净体面,并不似流民一般。大家自觉排队,人群中渐渐有人交谈起来。
“不愧是沈氏名门,危机之时救我们百姓于水火啊。”
“阿弥陀佛~沈家真是菩萨心肠,我老婆子愿意天天给沈家念经,保佑他们子孙昌盛啊~”
“我家里七八口人,平日里每天都要到镇上采买,这一下子不让出门,让我们一家吃啥喝啥?眼看着就揭不开锅了,多亏了沈家......”
沈澈听着这些议论,觉得格外耳顺,心想爹爹当真小气,为了这些粮食肉疼了几天,也不肯亲临。若他出来看看,亲耳听听乡邻们的感激之辞,定会同他此刻一样,以身为沈氏一族而自豪。
正想着,忽听前面一阵骚乱,一个扎着头巾的妇人被人从队伍中推出来,那妇人面色潮红,说不了几句话就咳嗽不停,十分虚弱,可语气却颇为强硬:“你们凭什么不让我排?咳咳......我怎么就不能来?”
队伍中一个汉子嚷道:“你家里人都病了,自己也病成这个鬼样子,怎么还敢出来?”
“你嚷嚷什么?谁说我病了!咳咳......我好得很呢。今日施粮,大家都是街坊,凭什么我不能来?”
“吴娘子,快回去吧,你这是染了疫病,难不成想把我们大伙都传上吗?”
听见“疫病”两字,众人都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慌忙用衣袖掩住口鼻,与那吴娘子隔出一段距离。衙差也围拢过来:“不是告诉你们染病的不要出来吗?速速回去!否则大家都别想领粮食了!”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群情激奋。
“快些回去!别连累了我们呀!”
“就是就是,好不容易有了口吃的,别被这疯婆娘给搅了!”
那吴娘子也不是个省油灯,见此情景,登时撒起泼来。“好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街坊邻里的,平日里竟看不出来!咳咳咳......真是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咳咳咳......怎么着,我家里人病得起不来,没处诊治,缺吃少喝,我出来领一口粮食都不成?我们就不配有吃的?活该等死了?!呵呵呵......咳咳......好啊!你们不给我活路,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说着,一面对着人群大肆咳嗽,一面冲向队伍前面的米袋子。
众人惧怕瘟疫,纷纷避让,四散而逃。沈澈见她奔粮袋而来,恐怕粮食被污染,赶紧让家丁收紧袋口。几个胆大的衙役上前将她制住,那吴娘子挣扎不休,对着衙役狂吐口水。见实在挣不开,又放声嚎哭:“我的儿!你的命好苦啊~怎么偏就你染了疫病,别人都没有~如今他们连口吃的都不给咱们,怕是要活不成了!咳咳咳......”
众人不想为了一碗粮食白白染上疫症,骂骂咧咧地回家去了。几个衙役将这婆娘押送到四知堂临时医馆收治。一场施粮,就这么草草收场。
沈澈看着人群溃散时洒落的满地稻米,怅然若失。
第五章
沈澈是在四知堂西北屋的角落找到韩飞雪的,她背靠梁柱,席地而卧,正在睡着,脸上的面罩偏向一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四知堂作为临时医馆,连日来收治了病患几百人,医师却严重不足,只有五六人。这些天疫情蔓延愈发严重,重症患者不断,死者也在急速增加。医者压力巨大,日夜不休。
正是夏末天气,暑气大盛,尸体来不及掩埋,直接裹上席子拖到镇西郊外空地上就地焚烧。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人染病,因病死去的人被焚化成灰,家人甚至无法告别祭拜。
沈澈将食盒放在飞雪身侧,抬手帮她驱赶蚊蝇。
飞雪突然惊醒,一时眼神恍惚,仿佛不知身在何处,怔了半晌,喃喃道:“哥哥……”
沈澈见她眼睛通红,面色灰败,全没有往日风采。心中又是痛楚又是怜惜,道:“韩姑娘,是我,沈澈。我来给你送点吃食……”
“我刚见到哥哥了。”飞雪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沈澈心下一痛,他昨日听兄长说韩先生已经不治而亡,这才按捺不住,瞒着父亲和兄长来找飞雪。“韩先生的事,我听说了。你……”
“哥哥跟我说了瘟疫的缘由,是因为触怒了神龙,如今只有神龙才能救我们。”她梦呓般地说着。
“你在说什么……你怕是太累了,要不去后厅休息一下,那里原是给教书先生准备的歇息之处,总好过这里。”
飞雪好像刚从睡梦中醒转过来,自知把梦中所见的情景直接说给眼前这人有些不妥,却又觉得说给谁都无所谓了。她低垂眼帘,轻声说:“我自幼同哥哥一起学习医术,总以为医者能解救病人疾苦。如今看来,竟是痴心妄想。这场瘟疫至今,竟无一味药可治愈,别说治愈,就是缓解都做不到。”
“瘟疫若能治愈,又怎么叫瘟疫?你们都尽力了。”
“可怜哥哥临死之前还在自己身上试药……”说到此处,飞雪泫然泪下。
此情此景,沈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只想陪着她一起落泪。
倒是飞雪先行止住了泪,问道:“我听说,沈氏为了百姓生计,开仓施粮,实属义举。”
沈澈没想到她竟说起此事,道:“是啊,已经施粮三批了。”
“必定深受百姓感激。”
听得此言,沈澈心中好生委屈,苦笑一声道:“那倒也未必。我也曾以为,我们放自家粮食给百姓,不求人称颂,到底是善举一件。谁知却并非如此。”
“此话怎讲?”
“一开始,大伙倒是念着我们的好处,可是没多久,就有闹事的来搅局,有的是明明自己病了还要来传染别人,有的是领过了米还要再来冒领,后来就有人挑三拣四起来,说是前日发的是新粮,怎么今日发陈粮了。欸,我家又不是粮仓,新粮发完了当然只有陈粮!再后来竟什么难听话都传出来了,说我们沈家与朝廷勾结,平日里贪墨了多少百姓钱财入了自家私囊,此时倒出来充好人了。这……这说的还是人话吗?良心莫不是被狗吃了?”沈澈越说越气,一掌打在柱子上。
飞雪凄然一笑:“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瘟疫难除,世人便将气撒在医者头上。明明拼了命想要治病救人,却被指着鼻子骂庸医、废物。甚至有死去病患的家属来找我们索命。想我哥哥,竟是为这些人丢了性命,心中实在觉得无趣。”
沈澈心知飞雪性子清冷,见她越说越心灰意冷,不禁自责不该说起这个话题,引她伤心。和飞雪比起来,自己不过是被人说了几句闲话,而她却是实打实的战斗在疫情前线,此时说这话,岂不是动摇军心?实属不该的。忙说道:“你看我,尽说些丧气话。其实那起没良心的只是少数,大部分百姓还是感念我们的好,对医者更是敬爱有加的。都说医者父母心,你见过哪个做父母的和自己孩儿置气的?这瘟疫总有一天会过去。连知县大人都说了,用不了几日朝廷就会发赈灾粮食来。一切都会好的!信我!”
飞雪看着他的眼睛,似是深信不疑,又似是不忍拆穿。半晌,苦笑着起身,理了理头发,重新戴好面罩道:“沈公子,你心肠真好。我要去前厅了,睡了这半日,前面怕是忙不过来了。”
沈澈赶紧递上食盒:“这是特给你带的,我料你近来没好好吃东西,让厨房做了些爽口的小点心,你吃点再过去吧。”
飞雪也不推辞,接过食盒:“沈公子有心了,我现在吃不下,带到前面去给大家分分吧。”说着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多谢了。”
沈澈楞在原地,心中万千言语涌动,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想着,等到这天杀的瘟疫过去,一切安定下来,定要和韩姑娘一生一世,永不分开。
可是三五日过去,又三五日过去,徐大人口中的赈灾粮食始终不见踪影,沈家的粮袋子却早已见了底。
此时已是七月末,江南的早稻五月初插秧,七月下旬就要收割,紧接着马上是晚稻插秧,一年两季水稻的收成,全靠这个时间段的劳作,此事刻不容缓,必须在立秋前结束,俗称做“双抢”。
可此时,蟠龙镇的农人们不是染病,就是被禁足在家,根本出不了门。眼看着田里庄稼无人收割就要烂掉,下一季的插秧更是无从谈起。去年遭遇蝗灾,收成已经比往年少了三成,多数人家已是入不敷出,都想着今年雨量充沛,天气平顺,准备打个翻身仗。谁知竟碰上这百年不遇的瘟疫。
几个农户急红了眼,不顾官府不让聚集的规定,凑在一起商量对策。
一个粗壮汉子率先开口:“再这么下去,不是染上瘟疫病死,也要困在这屋里饿死。现在不出去收稻子,下半年吃啥?明年吃啥?”
另一个瘦子附和道:“是啊!不让我们出去收粮,家里早就没吃的了。能吃的都吃了,连院子里的苋菜也拔光了,再就得吃杂草了!”
一个农妇道:“前些日子,沈家还给我们放过几次粮食,怎么最近也不发了。”
“装装样子罢了!你当他们那些有钱人家真能把自己家底都拿出来给你?还不是紧着他们自己吃~”
“朝廷也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要管也是管那些大户人家,谁会管你这泥腿子?”
“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些有钱人家的院子里过了疫病的没几个,都是我们穷苦人家,家家都有病人?”
“难不成这瘟疫也长了眼睛,也分高低贵贱,专挑我们穷苦人家的来欺负不成?”
人们议论纷纷,间或有女人呜呜呜地哭声。
先头那汉子道:“别吵吵嚷嚷的了!我看,与其在这等死,倒不如冲出去碰碰运气!”
有人问:“冲出去?门口有官兵把守。再说,出去了能去哪儿呢?”
汉子道:“官兵才几个?咱们这么多人,操上家伙和他们干,不怕干不过他们!横竖都是要死,不如就往那沈家去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咱们饱餐一顿!也好过憋憋屈屈在家饿死!我第一个去,你们谁跟我同去?”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有人应道:“我跟你去!反正我家里人都死光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去沈家好啊,我就是想看看,有钱人家到底有啥不一样?”
“我也去!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眼看着快要饿死了。这是不让人活命了,我去沈家找找有什么吃的带回来给他们。”
有一人劝说道:“你们这是要打家劫舍吗?可是沈家到底给咱们放过几次粮食,这时候去抢人家,是不是有点……”
马上有人喝止他:“这不叫打家劫舍,这叫……这叫劫富济贫懂吗?四大家族的家底你根本想象不到!人家拔根毫毛比你家房梁还粗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矫情个啥?”
打消了顾虑,更多人开始加入其中,不一会儿,人们几乎达成了共识,各自回去将消息传下去,说是今夜就去沈家讨口吃的。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夜里,已有百十来人手持锄头、铁锨等农具,在巷子口聚集。
几个负责巡视的官兵先是喝令其退回,却见人人眼中怒火冲天,几个壮汉上来便动起手来,一锄头将最前面的官兵撂倒。其余几个见势不妙,且战且退,逃之夭夭了。
这支饥饿的队伍向前行进,多日来的瘟疫、困顿、丧失和无助,将他们的愤怒点燃,也同时将他们推向绝望,他们急需一个泄愤的出口,哪怕这个出口并不那么经得起推敲,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沈家人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善举,换来的竟是一场暴乱。当沈老爷察觉异动的时候,门房已经和第一批到达的暴民短兵相接。
报信的家丁跑得连摔两跤:“老爷!不得了了!门口一伙暴民冲进家里来,说是要讨吃的!可是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门房的孙老头被打得满头是血,眼看着是不行了!”
沈老爷连连顿足:“祸事了,祸事了~”
沈浔和沈澈听到动静,忙赶到前厅,得知外面情况,大惊失色。
沈澈发急道:“那徐知县原是在骗我们?朝廷的救济粮迟迟不来,怎么我们家倒成了背锅的?”
沈老爷惨笑一声:“哪里还有什么救济粮?看这意思,知县是为了保全大局,打算牺牲我们蟠龙镇了。”
“什么?爹的意思是说,徐大人不管我们了?这怎么可能!全镇百姓怎么办?”
沈老爷苦笑道:“你这实心眼的傻孩子。朝廷政争,猛于水火。别说是区区一个镇,便是更大的牺牲,又有何不可。”
沈浔道:“事已至此,先别说这些了~暴民凶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幸好今日漕帮的兄弟在,马车就停在门外,二弟,你快带上父亲和家里女眷出门去避一避。这里我来守着!”
“大哥,我要和你一起留下!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不信他们真敢乱来!”
“二弟,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爹娘和你嫂嫂,都要交给你照顾,不然我怎么能放心!”
沈老爷道:“我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就留在这里。澈儿,听你哥哥的话,快去安顿好你娘和嫂嫂,跟着漕帮的兄弟速速离开此地。再晚些怕是要来不及了!”
窗外吵嚷打斗声越来越近,沈澈只得答应,去寻母亲和嫂子。刚一出门,迎面飞来一个瓦罐,他闪身堪堪避过,瓦罐砸在门框上摔了个粉碎。
沈澈心下一惊,快步往后院去了。
第六章
且说头天夜里,沈澈护送母亲和嫂子随漕帮的车辆从后门逃走。安顿好女眷,第二天清早,她和漕帮的头目顺子兄弟,一起偷偷返回沈宅。一路看到街上堆起了路障,又有大批官兵把守主要路口。看来昨天晚上发生暴乱的不只沈家一处。两人拿着漕运的通行文书,这才避过了严格的盘查。
沈澈心中已有准备,知道遭此大难,家里定是不复往日。可真正看到还是难以相信。
眼前的沈宅,一片狼藉,院子里瓷器瓦罐碎了一地,窗门破损,墙角处甚至有几处大火烧过的焦黑痕迹。几个家丁歪在树下,身上都挂了伤,有几个伤得颇重,头上鲜血淋漓。院子中央,平躺着几个人,从头到脚遮着白布。沈澈认出其中一人的靴子,正是大哥昨日穿的那双,顿时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顺子急忙上前扶住。
老管家见沈澈回来,瘸着腿奔过来,哑着嗓子叫了声:“二少爷……”就忍不住老泪纵横。
沈澈颤抖着手指向地上:“这是……”
管家哭道:“昨日那起暴民,打砸抢掠,如同土匪流氓一般。先说是要口吃的,见我们家粮库空了,就开始砸抢东西。大少爷带着我们抵抗,奈何寡不敌众……幸而后来官兵来了,将那带头的抓了些去,剩下的都跑了,可是大少爷……已经不行了……”管家边抹泪,边往白布那边看去。“少爷来见见最后一面吧,官府说一会儿就要着人来抬走了。这个时候,也没法子好好下葬,只能是烧了,可怜啊……”
沈澈脚下发软,管家的话也渐渐听不清楚,他摇摇晃晃走向地上被白布遮住的身体,心里不知是怕还是痛,迟疑了片刻,伸手掀开白布。大哥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那张脸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和光彩,灰白面庞上的眼睛兀自不肯合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绝望。
沈澈木然地跪在尸体旁边。是梦吧,一定是梦!昨天大哥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不可能,一定是梦!他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紧接着又是一个。醒来!快醒过来啊!
一旁的管家和顺子兄弟以为他悲伤过度,连忙上来拉住。
管家哭着说:“二少爷,如今大少爷已经去了。你若是不保重自己,可让老爷怎么办啊!”
沈澈这才想起来问:“我爹呢?”
“老爷在卧房,你快去瞧瞧他吧。”
沈老爷蹲坐在房间一角,衣衫凌乱,铺头散发,半睁着眼睛,眼神里却空无一物。沈澈觉得,一夜过后,父亲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做工考究的雕花木匣,口中不停重复念叨着:“神龙有知,我浔儿是枉死的,该死的人是我,是我……”
在沈澈印象中,父亲一向说一不二,对他更是横眉冷对的时候多,他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父亲,可见大哥的死对他打击巨大。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复杂的内疚与酸涩:若死的人是我,想必父亲不会如此难过。他尽快压住了这个念头,轻轻握住父亲的手:“爹,我是澈儿……”
沈老爷紧紧抱住手中木匣,像是生怕被人抢去了似的。对着沈澈认真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是神龙,神龙降下了天罚,我们都完了,没救了。”
沈澈以为父亲伤心过度而神志不清,却听他叹口气,继续说道:“都怪爹应了官府的差事,早知如此,就该紧闭大门,谁都不管。旁人的死活与我何干?如今却先搭上了你哥哥的命。”说着,伤心难抑,落下泪来。
“爹,是我不该走,我应该留下来帮大哥的……”沈澈不知如何安慰父亲,劝解父亲的事一向是哥哥来做的,念及此,他也一声不吭地跟着流眼泪。
沈父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有什么错呢?你娘和嫂子她们可还好?”
“都好。”
沈父点点头,忽然将怀里的木匣递给沈澈:“为父有样东西,今日要交给你。”
“这是?”这木匣做工精美,颇为郑重,沈澈从未见过,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我沈氏的龙鳞。”
“龙……龙鳞?”
“你定然听过关于蟠龙镇的那个传说,神龙落难人间,被此地程、沈、侯、朱四人所救,经过悉心照顾,神龙康复并重返天庭,此后,为报答四人救助之恩,神龙送给每人一片龙鳞,保佑他们子孙后代兴旺昌盛。”
“儿子自然听说过,只是……竟真的有龙鳞?”沈澈以为传说只是传说。
“确有其事。神龙所赐四色龙鳞,程家黑龙鳞,属土;侯家黄龙鳞,属金;朱家赤龙鳞,属火;我沈家是白龙鳞,属水。几百年来,传承至今。”沈父一边说,一边郑重地将木匣的搭扣打开,木匣里盛着一块铜盆大小的圆形龙鳞,通体莹白,光洁如玉,却隐隐泛着金属般的流光,周围的暗沉仿佛一下子被照亮了。沈澈惊奇不已,伸出手想去触碰那龙鳞,却被沈父挡住,关上了木匣。
“且慢,这个传说还有后面一半,是你没听过的。”龙鳞的白光消失,周围又陷入昏暗,沈父的脸阴晴莫测。
沈澈预感到这不是一个光明的故事,静静等待父亲的讲述。
“四家人被神龙庇佑,生活过得好了些,可人心贪婪,他们不满足于神龙一年一度降临凡间的法力,想要神龙随时随地都能回应他们的祈愿。于是,当神龙再次降临之时,他们在一个法力高强和尚的帮助下,把龙镇压在镇子地底,以强劲法术灌注于四片龙鳞之中。成为了封印神龙的法器。从那之后,他们便可随时向神龙索取福泽。而这个秘密,只有四大家族的家主才知道。连你哥哥都不知道。”
“这么说,镇子地下,有一条龙?”沈澈今日经历了太多令人震惊的事情,脑子一时有些转不动。
“正是如此。千百年来,神龙被困地下,怎会没有怨气。必定是积怨已深,这才降下瘟疫惩治世人。为今之计,只有你带着龙鳞去蟠龙大寺找虚云法师,当年就是他施法将神龙镇压,与四大家族先人们共同保守秘密至今。将四枚龙鳞聚齐,或许就可以释放神龙,平息天怒也未可知。”
沈澈接过木匣,感到前所未有的责任。过去有父亲和哥哥照拂,他从不觉得“责任”二字与他有多大关系。一夜之间,哥哥死了,爹爹老了,而他必须强大起来,担负起整个沈家乃至蟠龙镇的命运。
早上顺子告诉他,通往邻县的官道已经尽数封锁,朝廷派重兵把守,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能出去的只剩一条运粮的水路,问他要不要明日跟着漕粮船只一起离开此地。他拒绝了。
或许对官府来说,全镇百姓都不及防止疫情外泄来得重要,便是牺牲整个镇子也在所不惜。即便世人混沌,恩将仇报、是非不分,害得他亲人离散。可只要想到韩姑娘他们还在为救治病患而日夜不休,就觉得这世上总还是有同路之人,哪怕只是一人,也足够他振作精神,重新出发了。
第七章
蟠龙大寺。
寺里早已不复往日盛况。因偏殿为临时医馆,一部分僧人调过去照顾病患,也有不少染病。正殿多日来无信众祭拜,只余下少许香火,甚是萧条。
沈澈怀抱装有龙鳞的木匣迈步走入正殿,四下只有几个扫地小僧,他又从没见过虚云法师,正不知如何找起。只见代住持和尚从殿后翩然走来,径直走到他面前合十行礼,道:“沈施主来了,住持请您进去说话,随我来吧。”
沈澈脑袋懵懵地跟着他,穿过供奉佛像的重重殿宇,进入寺庙深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僧舍。不知是否错觉,原本夏末季节,暑热难耐,可是进入这间僧舍,沈澈却感到一阵清凉。布帘屏障之后,隐约可见一个打坐的和尚身影。代住持道:“里面这位,便是本寺住持虚云法师。请两位慢聊,小僧告退。”
沈澈掀帘入内,见一位枯瘦老僧盘腿坐于僧榻之上,双目微闭,一把稀疏的胡子全数雪白。他身穿寻常僧衣,甚至不如代住持的气派。眼前的老僧与传说中能降龙伏虎的老神仙形象相去甚远,沈澈心中略略有些失望,不过仍是十分郑重地行礼道:“在下沈氏沈澈,拜见虚云法师。”
法师睁开双眼,眼中目光深邃凌厉,周身的气场立时与刚刚闭眼时不同起来。他看向沈澈打量了一番,沈澈顿时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那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沈施主,你今日的来意,老衲已经知道了。”
“既如此,请法师召唤神龙,救救蟠龙镇的百姓。”
“这么说,你是为救全镇百姓?失了龙鳞,你沈家将再无神龙恩泽,自此家道中落。如此你也愿意?”
“恩泽若是因强行镇压逼迫而得,又如何称得上恩泽?”
虚云法师轻哼一声:“你刚刚遭遇家门变故,应知世人愚钝,忘恩负义少廉寡耻之徒比比皆是。这样的世人,真的值得你去救吗?”
“忘恩负义者有之,愚不可及者有之,但却并非人人如此。大难当前,恪守本职、一腔孤勇者亦有之。说到底,百姓都是为了活着。法师这是……在试探在下吗?”
法师没有回答他的话,眼神望向虚空中的一点,轻叹一声,缓缓道:“老衲当年修为初成,年轻气盛,以为万事皆可为,人定胜天,只要我们得了天庭法力加持,必能将这荒芜渔村变成良田万顷。这才与那神龙斗法,助沈程侯朱四人,以龙鳞为封印,将其困于镇子之下。而老衲也舍弃修仙之途,留下来做了这蟠龙寺的小小住持,千百年来看护着镇里的百姓。”他的声音苍老而飘渺,好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然而世人愚鲁,能得证悟者寥寥无几,大多皆是营营役役,所思所想不过为着一己之私利,罔顾他人。对我佛无敬畏之心,更不知佛法为何物。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沈澈觉得这番话颇有些袖手旁观的意味,连忙道:“法师是得道高人,自然觉得世人愚昧无知。可即便不那么尽如人意,至此生死存亡关头,法师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法师道:“要想解除瘟疫,唯有将神龙放出。需要四大家族将四块龙鳞悉数聚集于此,由老衲设坛做法,将封印解除,或可平息神龙之怒。沈施主,可有把握说服另外三家吗?”
沈澈心想,侯家和朱家平素来往颇多,他有六七成把握,只是程家却不太确定。
只听法师又道:“除了龙鳞,还需要一个人到场。”
“是谁?”
“龙脉后裔。”
“谁是龙脉后裔?”
“此事,倒可以问问程施主。”法师向后一指,帘幕背后幽幽走出一人来。沈澈没注意屋里还有别人,待看清那人,更是惊诧万分。只见他身量高瘦,微微佝偻着身子,脸上一片可怖的烧伤疤痕触目惊心,将一张原本俊朗的脸毁为一旦。竟是程守义!自那年程家祠堂大火,沈澈已多年未见程守义。
“程兄!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
“沈兄。”程守义声音低哑,想是被那场大火烧坏了喉咙。
“你也是来求法师救蟠龙镇的吗?你就是那龙脉后裔?”
“惭愧,不是我。沈兄可还记得秦悠?他才是龙脉后裔。”
“秦悠?你是说秦师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澈一头雾水。
程守义神情委顿,缓缓道:“事已至此,程某也无需隐瞒遮掩了。三年前的端午,我为了一己贪念,想令程氏一家独大,于是将秦师弟骗至程家祭坛,企图用他的龙脉之血唤醒神龙为我所用。谁知惹出一场祸事,程家祠堂也因此烧毁……秦师弟的确是百年难遇的龙脉后裔,如今我程家的黑龙鳞已经被他的龙血所化,但只召出龙影。方才法师说,需要其他三家龙鳞共同献祭,才能召唤出神龙真身。”
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沈澈还是喜道:“这么说,程家的龙鳞已然献祭!沈家白龙鳞在此,那么只要说服侯家和朱家就行了!”
程守义点头道:“程某罪孽深重。若此法能救蟠龙镇,愿与沈兄一同面见另外两家家主。”
沈澈放下心来,如果程守义和他一起去,那成功的把握几乎是百分之百了。
程守义忽对法师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秦悠如今远在东北森林,距此地千里之遥,而蟠龙镇又已封闭交通,他如何能来?”
法师双掌合十:“此事无须程施主操心,老衲自有办法。”
送走了沈、程二人,虚云法师仰头看天,见云卷云舒,变幻莫测。轻声叹道:“一切善恶,皆是因果,缘起和合,诸法无常。阿弥陀佛~就让老衲来结束这一切吧。”
第八章
说服侯朱两家献出龙鳞的进展十分顺利,两家虽然也不同程度遭遇了流民暴乱,但都不如沈家严重,更无人员伤亡。见沈澈痛失亲人却仍在奔走呼号,寻找解除瘟疫的办法,两家家主无不动容。再加上久不露面的程守义也一同上门,现身说法讲述了龙鳞和龙脉后裔的渊源,二人唏嘘一番,思量过后都同意献出龙鳞。
三日之后,沈澈、程守义和侯、朱两家家主带着白、金、赤三块龙鳞齐聚蟠龙寺外。
代住持照例在前面引路,到了大殿门口,沈澈忽然瞥见一个女子的身影,颇为熟悉,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不想那女子施施然上前来,真的就是韩飞雪。原来她从四知堂又转来蟠龙寺支援,照料病患。沈澈又惊又喜,道:“韩姑娘!”
飞雪施礼,急切地道:“沈公子,听说你们找到了去除疫情的方法,是真的吗?”
“这……此事说来话长,我以后再慢慢和你解释吧……”
“若是真有破解之方法,可否告知,也不枉医者搭上的数条性命。”
沈澈很想带她一起参加龙鳞仪式,但此事涉及四大家族秘辛,他不好独自做主,于是看向代住持和尚,和尚道:“阿弥陀佛~既是韩医师,就请一同参加仪式,便知究竟。”
沈澈大喜,与飞雪并肩而行。
一行人随着代住持和尚步入蟠龙寺最北面的一扇大门,此门常年封闭,饶是几人来过多次,却从没进入过这里。又穿过层叠树木,眼前显出一座大殿,大殿气势恢宏,飞檐翘角,入内却是一座祭坛。虚云法师端坐祭坛中央,正闭目养神。
听见动静,法师睁开眼,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点点头道:“时辰正好。”
沈、侯、朱氏三人按照法师吩咐,将三块龙鳞分别至于祭坛指定方位。
程守义环顾左右,不见秦悠身影,不禁问道:“法师,秦师弟他……还没来吗?”
法师道:“老衲昨日已知会过秦施主,这便请他过来。”
昨日就到了?程守义心中疑惑,究竟是什么法术,竟可以让秦悠两日之内从东北来到江南?
却见虚云法师举起禅杖,双手合十默念咒语,然后用禅杖对着墙壁一处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那圆圈登时白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少顷,圈内白光消失,只有边界处仍有灵力涌动,原来的墙壁变成了一个洞口,洞外却并不是蟠龙寺的景象,而是树木参天的深山老林,洞边正站着一袭白衣的秦悠,似是恭候多时。
法师道:“秦施主,请过来吧。”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之下。秦悠淡然抬脚从洞口跨进来,随后洞口在他身后无声消失,恢复了原本的墙壁,看不出一丝痕迹。
最惊讶的莫过于程守义,几年未见,秦悠愈发仙风道骨,好似不染凡尘,反观自己形容猥琐,不禁低下头去。
虚云法师道:“幸得秦施主施以援手,老衲感激不尽。”
秦悠抱拳道:“诸位家主高义,若能救蟠龙镇百姓,秦悠自当效力。”
说完,他便迈步走上祭坛,立于三块龙鳞之前。沈澈看到,秦悠似乎有片刻失神,眼中忽然风雪翻飞,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少顷,他稳定心神,目光重聚如同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一手从怀中拔出匕首,在另一只手掌上用力划开。
众人一阵惊诧。却见虚云法师在祭坛边催动法力,念念有词。
手上的鲜血涌出,秦悠依次将血滴在白、金、赤三色龙鳞之上。不消片刻,龙鳞好似受到感应,表面光芒大盛,渐次化作白色、金色、红色三道光柱猛然冲出,围绕秦悠旋转不休,不一会儿竟没入了他的身体。秦悠吸收了三块龙鳞,加上他体内原有的黑龙鳞,四股力量在他体内迅速流转,他似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灵力涌动,拼命压制着,脸上黑白金红四色交替出现。与此同时,地面传来震动,起初很微弱,很快剧烈起来,在场的人们几乎站立不住。韩飞雪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沈澈连忙伸手扶住。
法师高声叫道:“大家不要慌!向外避开些!”众人搀扶着远离祭坛。
那震动距离祭坛越来越近,就在此时,秦悠似是再也承受不住体内力量,仰天长啸,一道虹光自他口中冲天而出。
祭坛地面碎裂开来,伴随一声雷鸣般的龙吟,一条鳄首蛇身鹰爪的青龙破土而出,在大殿上空横冲直撞,飞旋不止。
虚云法师高声叫道:“黑水蟠龙!可还记得老僧吗?”
蟠龙循声游到法师面前。此龙虽被镇压千年,不复往日光彩,仍是须发长飘,不失一世威严。开口道:“虚云和尚,当年是你助那四人,将吾镇压于此地。”
“正是。今日老僧将你解禁,便是要清算你我之间的恩怨,请蟠龙不要降罪于无辜百姓。”
“你我之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人类本性贪婪、愚昧、自私自利,而你助纣为虐,囚禁天神。此罪定不能免!”
“神龙!若人类真的如此不堪,你当初又为何会赠与他们龙鳞?”
神龙沉默片刻,道:“人类确实曾救吾于危难,但之后却索求无度、变本加厉,甚至恩将仇报!吾降瘟疫于此,就是要惩罚人类的平庸之恶!”
法师道:“人间善恶,如诸法无常,如宇宙万物,变化无常。神龙怎可一概而论?若乱世之中,仍有人愿不顾自身安危,拯救同胞者,又怎么说?”
神龙哈哈哈大笑:“不可能!若你能在此地找出一人,愿为众生牺牲自己者,我便如你所愿。如何?”说着看向地上众人。
众人沉默良久。神龙在殿内游动几圈,以为无人应答,正准备向法师再次发难。就在此时,沈澈向前迈出一步,双膝跪地道:“先祖为求自家利益,亵渎神明,小人身为沈氏后人,愿代为受罚。蟠龙镇是我等家乡,越鸟南栖,狐死首丘,小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家乡沦丧。若我死能平息神龙怒气,我……死了便是。”
又一人轻轻跪在沈澈身旁,道:“小女也愿意。”竟是韩飞雪!“小女自幼学医,窥见人间疾苦。疾病难除,可世人顽强,总在想法子活下去。虽善恶无常,但生命本身却值得敬畏。既然身为医师,就是要救人性命,如果能以我命献祭神龙,换瘟疫得解,我愿意。”
一番话说得沈澈热泪盈眶,两人对视微笑,两手紧紧相握。
神龙点头:“好!好!好!既如此,就先吃了你们~”说着张口作势要吃人。
一道白影闪过,两人身前多了一个秦悠。秦悠单膝跪地,恳求道:“神龙明鉴!既然明知他们是无辜之人,又何必再造杀孽?”
“哈哈哈哈!小小后辈,竟敢教训黑水蟠龙!吾不过是测试他们的诚心罢了。”
虚云法师道:“如此说来,此地已有两人,整个蟠龙镇更不知有多少愿意无私捐躯之人。神龙可不能食言啊!”
神龙游动几圈,舒展身体:“放过他们可以。你却不能。”
“这个自然,既然一切缘起皆在老僧,老僧愿化去千年修为,助神龙重返天庭。”
说着,法师盘膝而坐,身体缓缓升至空中,周身金光萦绕,渐渐结为一颗耀眼金丹。他将金丹推向神龙额间,瞬间没入额头。神龙好像获得了莫大的能量,浑身华光大盛,绕着殿内飞速游动。忽然停在秦悠面前,道:“你即为龙脉,何不与吾同回天庭?”
秦悠道:“谢神龙美意,只是,晚辈在人间尚有未完的事情……”
“好!好!好!”神龙说了三声好,摆起巨大的龙尾,一飞冲天,将大殿穹顶撞破一个大洞,直奔云霄而去。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追到殿外,见神龙已穿过云层,若隐若现,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
神龙返回天庭的第二天,蟠龙镇下起了一场雨。雨水润泽,下了整整三日三夜。人们很快发现,瘟疫病患只要出来淋了雨水,或是喝了雨水,立刻便健康如常了。众人欢呼雀跃,纷纷出门来淋雨。受困于疫情多日的蟠龙镇,终于得救了。
三日之后,蟠龙寺传出虚云法师圆寂的消息。
传说,是虚云法师以自身献祭神龙,救了全镇百姓。从此以后,蟠龙镇的香火更旺了。今年的粮食虽然欠收吃紧,但命终究是保下了。
几年休养生息后,蟠龙镇再现往日繁荣富庶,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活,一代又一代。
江南终究还是那个江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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