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五个孙媳妇儿中，二嫂是公认最漂亮的一个。
小时候，我们邻村有一位教小学数学的李老师，几乎所有从村委小学毕业的孩子都是她的学生。李老师是从城里来的知青，和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恋爱结婚后，就一直留在我们村委小学教书。我早就从哥哥姐姐们口中得知，李老师有两个天仙儿一样的女儿，当其他孩子都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宽大的衣服和绣花的布鞋的时候，她们姐妹俩早已穿上了城里女孩才有的剪裁合身的连衣裙和漂亮的小皮鞋。遗憾的是，我去村委小学读书时，她们已经上初中了。所以，虽然我早就听过她们的大名，却一直无缘一见。
李老师家的小女儿，就是我的二嫂。
第一次见到二嫂，是在她初中毕业后的那年暑假。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的午后，我和姐姐、堂姐以及邻居家的小伙伴们正在家门前的小树林里玩石子儿。刚回家喝完水回来的邻家妹妹说：瑞瑞，恁哥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的，可好看！
我们听见了，扔下手中的石子儿就往胡同里跑去。
等我们走到胡同口，他们已经走到了二伯家门口。二哥推着一辆女士自行车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白裤子和金色凉鞋的年轻女孩，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女孩长得真好看啊，眼睛那么大，双眼皮那么宽，脸也那么白，仿佛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人儿。跟她一比，我们这些穿着妈妈做的棉布碎花短袖短裤的乡下小姑娘，立刻就相形见绌，人也仿佛矮了一截。
二哥用一只手支着自行车，另一只手推开了大门，两人便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我们也想跟过去，谁知，刚迈起脚，就被二哥喝退了：你们几个，一边玩儿去！说完，就“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们只好怏怏地站在门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她是谁，为什么会跟二哥一块回家，怎么长得那么好看。
那是李老师的小闺女，我哥的女朋友——我在我哥的相册里见过她的照片。堂姐瑞瑞得意地说。
那年，我还不到十岁，不了解也不想去深究“女朋友”究竟有什么含义。只是想着，这么好看的人，我一定要再多看几眼。
但我不好意思去二伯家明目张胆地看，便一直在林子里等她出门回家。但我左盼右盼，直到天都快黑了，妈妈喊我回家吃饭，她也没出来，只得悻悻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我跟妈妈炫耀说我看见二哥的女朋友了，她长得可好看了。没想到，爸爸妈妈也都见过了。不止他们，几个叔叔伯伯大娘婶子，甚至连奶奶都偷偷地躲在路边看过了。
恁小叔还说，啥时候听人家喊他一声“叔”，他情愿扎着脖子几天不吃饭。妈妈笑着说。
想听人家喊叔，还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听到哩！爸爸不以为然。
原来，李老师家也已经知道了，并且强烈反对他们在一起，要求她立即和二哥分手。她不愿意，跟父母大吵一架后，骑着自行车就过来了。我们见到她时，她刚刚哭过。
咱再满意有啥用？人家家里是吃商品粮哩，咱这小门小户哩，怕是养不了这样哩凤凰！第二天被邻居们调侃快要当老公公了时，二伯一脸愁容地摆了摆手。
但是，爸爸和二伯他们显然是小看了二嫂的决心。
暑假快要过完时，二嫂父母终于松了口，同意他们在一起，但前提条件是二嫂必须去市里一所中专报到。他们说，如果二嫂毕业之后，他们两个人还在一起的话，就可以结婚。
二嫂答应了。
二嫂去学校报到之后，二伯的心就被揪了起来。他们知道，二嫂父母所谓的让步，实际只是缓兵之计。二嫂去念书的学校，正是她姐姐所在的学校。她父母这样安排，名义上是让姐姐照顾二嫂，实际上也是希望姐姐能够说服她不要沉迷于年少的爱情，或者说，是希望姐姐能够帮他们看着她，防止她经常跟二哥联系。除此之外，二伯还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情：二嫂继续读书，二哥却已经准备退学出去打工了，一个是正在读书的有钱人家的女儿，一个是没钱没势出门卖体力的穷小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距离会越拉越大的，他担心二嫂毕业后，眼界高了，会看不上二哥。
正在二伯发愁时，二嫂却主动退学了。此时，距离她去学校报到不过半个月的时间。
不久之后就是中秋。二伯和二哥按照乡间的习俗，带着礼物去二嫂家走亲戚，李老师连门都没有开。
这亲戚走哩赖，丢死人了。二伯说。
不过，尽管李老师夫妇百般不情愿，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于是，那年腊月，十八岁的二哥和十七岁的二嫂结婚了。举行婚礼那天，我站在胡同口，看着二哥小心翼翼地把二嫂抱下婚车，又一路抱回新房。在热闹的锣鼓声和笑闹声中，我看见二嫂笑得很开心。
三个月后，二嫂生下了大侄子。后来，她又生下了小侄女。
结婚后的这些年，二哥常年在外打工。前些年，二嫂曾带着小侄女去二哥所在的南方城市打工，但终究不习惯，没过两年便回来了，从此再没有出去过。因此，虽然两人结婚近二十年，大多数时间却都是分居两地的。不过，二嫂似乎也不以为苦。
闲暇时，她跟我妈妈以及周围的邻居们一起绣十字绣，打扑克，给孩子做饭。农忙时节，她不仅要忙自家的庄稼活儿，还要去邻村娘家帮忙——她妈妈做了一辈子的老师，并不懂耕种，她父亲年轻时患了病干不了重活，如今虽然好了，但年纪也大了，而且又早已习惯了清闲。因此，养猪，种地，照顾孩子，家里地里里里外外都得靠她来忙活，她也早已成了管家的一把好手。
在她的身上，我们早已找不到当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公主的影子了。
除了，在看到她姐姐的时候。
二嫂的姐姐中专毕业后，顺利地在市里找到了工作，并和一个有城市户口的当地人恋爱结婚，过上了真正的城里人的生活。逢年过节时，她姐姐一家会开车回娘家，不可避免的，也会来自己妹妹家看一看，坐一坐。
我第一次见二嫂的姐姐，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刚过完春节，她来二哥家走亲戚。我出门时，刚好碰上二嫂送他们一家回去。她姐姐依旧年轻漂亮，一看就是一辈子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生活刁难的人。站在她旁边的二嫂就不一样了，虽然眉眼间还能看出是个美人儿，但原本白皙的脸已经被乡间的野风吹得通红，眼角的皱纹也格外显眼，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想起小时候大家都说，二嫂比她姐姐容貌还要出众，我忍不住有些唏嘘。如果，她当年没有退学，没有跟二哥结婚，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比她姐姐现在还要好？
你说，当年相中我哥啥了？有一年，我忍不住好奇，问她说。
谁知道啊，鬼迷心窍了吧。她一边绣着十字绣，一边笑着说。
据她说，跟二哥在一起，是因为二哥的“坏”。那时候，她是二哥的后桌。有一天，她高高兴兴地穿了双新凉鞋去上学，二哥从外面回座位时候，故意踩了她一脚，在她的新鞋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灰脚印。她气急了，跟二哥吵。二哥也不恼，笑嘻嘻地看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她见吵不起来，心里的怒火早已消了大半，又发现这人笑起来挺好看，忽然就心动了。后来，他们就在同学们的怂恿下谈起了恋爱。
那时候，只有十几岁的我，觉得这样的爱情真的浪漫极了。但我也知道，比起这种年少的懵懂青涩，我更羡慕他们如今生活中带着烟火气的依赖和包容。
每年过年，二哥总会早早回家，年后又总是拖到十五之后才回去上班。在家时，买年货，过油，蒸馒头，这些通常由家庭主妇干的活儿，二哥都一手包揽。忙完自家的活儿，还要去邻村二嫂的娘家忙活。总而言之，二哥过年在家，总要围着锅台转几天，而二嫂，似乎又从一个能干的农村妇女，变回了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有时候，二哥在外面跟人说着话，听到二嫂在院子里喊他回家，他就一边粗声喊着“啥都等着我，我不在家你咋弄的？！”，一边往家赶。我们便都笑，说二哥是个妻管严。
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他不讲理的时候，吓死人，也气死人！听到我们这样说时，二嫂辩解道。但并没有人认真去听。
她幸福吗？如果她没有嫁给二哥，会比现在开心吗？
正在胡思乱想时，一阵“突突突”的声音叫醒了我。定睛一看，不知二嫂何时送走了她的城里姐姐，又从家里开出了一辆电动三轮车。
我晌午薅了两筐青菜，去给俺妈送点，俺姐明天回城里，让她也带点——刚才送她走，忘了给她放车上了。开车经过我身边时，二嫂冲我喊道。
你现在厉害哩很啊，还会开三轮了！我也冲她喊道。也许是老家的风太大，跟人说话时，总会不自觉地提高声音。
她已经走远了，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三轮车上，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乡间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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