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古城墙般宽厚的父爱

临海古城全景 黄辉、潘国斌摄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小时候，家就在古城墙根下，靠近西门（现称朝天门），邻近台州医院。母亲退休的早，见来看病的人流较多，便在自家楼下开了家小餐馆，小生意但很繁忙。父亲则还在工厂里上班。父母生了四个孩子，前面有三个姐姐，我最小，父母对我最是溺爱。母亲没读过书，父亲大约上过几天的私塾。因此，对我的学习也就无从顾问，只能靠我自觉，完全“野放”。家里的房子比较小，老式的木结构，两层。楼下做起饭来，楼上就油烟弥漫。我以此借口去古城墙上看书做作业，因我平时看上去还算乖巧，父母也就应允了。
        那时的古城墙还是残破古旧的，大概除了西门和南门（现称靖越门）等几段保存得还算完整外，其余的都只剩下了残垣断壁。从家走到西门，大概5分钟就到了。西门外，便是宽阔的灵江；西门北面，就是险峻的北固山西侧，现在所称的江南八达岭就是从这里通向山巅的，但当时基本损毁，上山只有走台州医院后门的道路。
        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读书的，借口去古城墙读书，无非是为了玩耍。城墙风化得很厉害，手一抹，便粉尘飞扬。好多地方都裂出了一条条大缝，看上去岌岌可危。一般家长都不让孩子爬城墙，怕出意外。父母不管我，那攀爬城墙就成了我的一种游戏节目。墙上的缝隙，正好让我的小手指嵌入。有些小伙伴便与我玩攀爬比赛，谁爬得最高，谁就是解放军，最后一名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在当时孩子们心里，解放军代表英雄，国民党反动派代表坏人）。平时我最多爬上个二米左右，然后往下挪几步，再纵身一跳，就回到了地面。面对挑战，我来了斗劲，奋力地往上爬。爬了一会，手没力气了。于是就停住了攀爬的动作，低头往下一看，发现已离地面三米多了，小伙伴都已回到地面，正抬头看着我。我兴奋地说：我赢啦，我赢啦。随即想下去，却发现太高了，不敢跳。手越来越累，有点抓不住了。我就大哭了起来。一个小伙伴倒是机灵，立马跑我家里找我父母。父亲刚好下班骑着自行车到家门口，准备把车子推进家里。一听这消息，就一把扔掉自行车，快步跑向西门。
        父亲身子不高，一米六多点，手伸上去，还够不到二米的高度。见够不到我，父亲也急了，扫视了周边，也没看到可以垫脚的东西，就伸出双手，做出垫接的姿势，抬头向我喊道，“跳下来吧，爸爸在下面接着你！”我本身就快抓不住了，一听父亲的喊话，手马上就松了，身体瞬间就往下坠落。脚刚碰到父亲的手，一勾，身子就往边上斜倒下去。父亲见状，身体立刻往我坠落的方向扑过去，一下子把我搂进怀里，但因失去重心，身体“呯”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背部着地，手肘撞出了血，我则被父亲紧紧地抱在胸前毫发无损。我从父亲身上跳下，父亲却还躺在地上，眉头紧皱，大概是挺痛的，过了好几分钟才缓缓站了起来，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然后扬起大手，重重地拍了下我的屁股，问：“下次还敢爬吗？”我连忙摇头表示不敢。父亲这才牵起我的小手，柔声地说：”我们回家吧”。
        有一次，母亲让父亲去郊外买菜，我听到了，就嚷着也要去。父亲笑了一下，把我抱上自行车就出发。经过西门时，我看到山上有部队在训练。我就对父亲说：“爸，我要去山上看解放军叔叔。”父亲马上就把我抱下车，只说：“别乱跑，等爸爸回来接你。”就骑车出了西门。
        部队训练的地方就是现今的梅园。当时这段山崖的城墙已毁得精光，一块砖头都看不到，山顶是一块平整的草地，没有树，只有一块巨石从泥土里凸出来，表面很平，仿佛特意给人们休憩用的。我爬上山后，就坐在这块石头上看战士们训练。在训练的战士大概都是新兵，做飞踹伏地的时动作不是很到位，带队的战士时不时地在喝斥纠正。我觉得这动作好威猛，也就在边上学着做。其实这个动作是有难度的，跳起后腾空踢腿，然后当身体倒向地面时，要用一只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按在地上，以保护身体落地时不受伤。我当然是动作连不起来的，要不就是跳起来，脚还没踢出去，就下地了，要不就是踢到一半，人就前冲停住了。但我兴趣很高，当战士们的训练结束时还在练。那带队的看了看我，笑了笑说：“小家伙，不错。好好练！”就带队走了。得到表扬，我就更努力了，山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还继续练。结果在做出一个像样动作后，伏地时，脚踝崴了。那个疼啊，我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反复呼喊着“爸爸！爸爸！”。
        父亲终于来了，手里拎着两大袋用网丝袋盛着的蔬菜，看上去挺沉的，走到我身边时，父亲有点气喘吁吁。父亲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先放下蔬菜，蹲下身子，让我慢慢地爬上他的背，然后双手重新拎起两袋蔬菜，再托住我的屁股，慢慢地起身。
        山并不高，但父亲走得很慢，因为双手都没空着，怕一不小心滑着，会把我摔下来吧。平常下山到平地，也就5、6分钟，可这次父亲背着我足足走了20分钟！
        到了山下，父亲的自行车还停在那里。父亲喘了喘气，问我：”能下来吗？”我不懂事，觉得爸爸背着好舒服，就说“痛！”。父亲就一声不吭地继续背着我往家里走。
        终于到了家门口，母亲飞奔出来，把我抱下，心疼地直问：“哪里痛？崴哪里了？”,“不痛不痛，妈妈在呢！”然后又转向父亲，骂道：“儿子叫你带一下，你就把儿子弄伤了！你怎么当爸的！”父亲也不解释，只低下了头，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母亲又呵斥道:“还不去拿热毛巾，给儿子敷上！”父亲这才“哎”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蔬菜，提起热水瓶把热水倒进脸盆，然后放下毛巾浸了一下。当父亲捞起毛巾，准备拧干时，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啊！”，然后迅速扔掉毛巾，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在原地直打转，牙关紧咬着，唇齿间发着“嘶呵嘶呵”的声音，一付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母亲连忙把我放在椅子上，跑到父亲身边，掰开父亲的手掌看，只见两只掌心上，都刻勒着好几条深深的血印！母亲边拿干毛巾包住父亲的手，边嗔骂着：“这么几步路，拎点蔬菜就拎成这样了？真没用！”父亲憨憨地笑了一下，说：“儿子在山上，我把自行车放在山脚，怕蔬菜被偷了，就拎上去了。嘿嘿。”听了父亲的话，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的傻父亲啊，你不会先把蔬菜送回家，再来接我的啊！
        如今，古城墙早已修葺一新，成了旅游景点，而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身体状况也每日愈下，膝关节因为痛风都变形了，行动极不方便。三个姐都有了孙辈，我在外地工作，照顾父亲成了个很大的问题。姐就找我商量，想把父亲放养老院去。于是，我试着问了下父亲。父亲也不正面回答，只说“带我去城墙看看吧！”我答应了，借了一辆轮椅，推着父亲从西门上了城墙。父亲坐在轮椅上，凝视着北固山逶迤而下的古城墙许久，眼中噙着一些泪光，轻声地对我说：“明天送我去养老院吧，你不用管我，别耽误工作。”我的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我的老父亲啊，你照顾了子女一辈子，到现在还在为子女着想！正如宽厚的古城墙，千年以来默默地矗立着，即使被战火和洪水弄得残破不堪，也要保护古城周全！
        如古城墙般宽厚的父爱啊，该让我如何回报！

临海江南长城雪景 潘国斌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