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刚过,隔壁陈孃孃就在吆喝娃儿:“起来啦!看太阳把屁股都晒糊了,还紧到睡啥子!”边说边就拿蒲扇去拍三娃儿的屁股。
三娃儿一骨碌爬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揉着眼屎。打了个呵欠,手往背后摸了摸屁股,哭兮兮的:
“嘞不是屁股啊,哪里晒糊了嘛!”
然后手背在嘴上来回地擦,一晚上的梦口水就被擦干净了。
三娃儿正读三年级。放暑假了,正是娃儿们翻天的时候。陈孃孃经常骂那些娃儿:“一群小猴孙儿,一放了假就不得了啦,天花板上都是脚板印!”
骂是骂,其实心里蛮喜欢这些娃儿的。
胡乱的在脸盆里浇起点水,算是把脸洗了。拿只碗去缸砵里舀了瓢稀饭就着泡江豆狼吞虎咽地倒进肚子里。稀饭是头天下午煮的,有点变味儿,酸唧唧的。三娃儿就喜欢,像吃醪糟一样,好爽!
整个童年时光,三娃儿最怀念的就是三年级的那个暑假。
这一切打理停当,三娃儿便提起书包到“少年之家”去做暑假功课。陈孃孃已经在那里张罗起来了。陈孃孃一辈子没有参加过革命工作,就在地段上做一些服务。邻里乡亲哪家吵架割孽,哪家红白喜事,哪家来了客人……什么事情她都心中有数。没有一分钱的报酬,却干得乐呵呵的,久了,居们都称陈孃孃叫“地段干部”。
“少年之家”其实就是学校医务室临时腾出来的一间房屋。学校放假了,看病的人不多,地段干部和学校商量,就把医务室腾了间屋出来,摆了些桌椅板凳,又从图书馆搬了些书来,就把附近家属娃儿集中起来,大人们放心了,娃儿们也好耍。趁上午凉快,就集中完成作业,看看书,听听故事,或者外面地坝做游戏,娃儿们整得不亦乐乎。
三娃儿到的时候,都有好多娃儿先到了。见空军头上的几个脓疮肿得又红又亮,三娃儿就指着空军笑:“昨天又去苞谷林林拱了的哈,两个红灯笼在脑壳上好乖哟!”
空军也指着三娃儿笑:“你额颅上那几个包包都流脓了还笑我拱苞谷林林!”
三娃儿就笑嘻嘻的摸了摸额头,不理他了。回过身从书包里取出一只纸飞机,递给了早已在身旁的巧巧。
三娃儿喜欢巧巧。巧巧要比三娃儿小一岁,是李叔叔家的幺女儿。巧巧生来就斯斯文文,说话细声细气的。娃儿们在一起耍,巧巧就爱和三娃儿在一起。过家家总是三娃儿当爸爸,巧巧当妈妈,任何人都不能替换。有次过家家巧巧没有来,大家就叫笑笑当妈妈。三娃儿就是不干,懵懵懂懂的说了一句:
“我的老婆啷个能随便换呢?”
结果把笑笑弄哭了。说三娃儿不要她,发誓说从今以后不同三娃儿和巧巧耍了!整得几方的大人们哭笑不得。
其实三娃儿和巧巧也爱得天真。大人们逗趣的问三娃儿:
“你是不是喜欢巧巧啊?”
三娃儿没有犹豫:
“我是喜欢巧巧啊!”再问:
“你喜欢巧巧哪里啊?”
三娃毫不含糊:
“我喜欢她的辫子啊,喜欢她的脸啊!”
把大人们逗得直流眼泪。又问巧巧:
“你喜欢三娃儿吗?”
巧巧也点头。大人又问:
“你喜欢三娃儿哪里啊?”
巧巧不好意思了,小手指姆塞到嘴边:
“我喜欢他的海魂衫。”
几个大人捧着肚皮笑弯了腰。指着陈孃孃:“回去把三娃儿的海魂衫收了,看他们还能怎么样!”
三娃儿和巧巧才不管那么多。海魂衫照样天天穿起,小辫儿照样的扎起。纸飞机不摺了,干脆每天采些小花给巧巧插在小辫儿上。巧巧总是笑咪咪的任三娃儿打扮,时不时的从家里揣一点南瓜子,干胡豆给三娃儿,算是回报。
小家家不玩了。娃儿们改玩捉特务、修房子、打野鸭子了。三娃儿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蛇抱蛋”。那个玩起来才刺激。
一群娃儿在地上划一个约两米直径的圆圈,把几块石头放在圈圈的中央,这就是蛇的“蛋”。 “蛇”爬在地上要保护他的“蛋”不被偷走,其他游戏者就围在“蛇”的四周,想方设法要偷走他的“蛋”。大家先划手心手背决定选出一个人来当蛇,当蛇的人就四肢撑在圆圈上保护“蛇蛋”, 不时飞出“旋风腿” ,踢向试图偷走蛇蛋的小伙伴。大家瞅准机会去抢“蛇蛋” 。抢“蛇蛋”的人如果被蛇打到任何部位就被替换去当蛇。抢到“蛇蛋”而且没有被击打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就算胜利,蛇蛋被抢光了,“蛇“就算输,就要接受惩罚。
本来惩罚的方式很多。大家经过一段时间的实战,就把惩罚的形式规定为耕田。那个玩起来刺激,直叫人怒火中烧。
蛇蛋被人抢光,蛇就输了,就该接受耕田的惩罚。赢家同样在地上摆一块石头,然后在三米外的地方划一条线。输了的蛇双手撑着地,由赢家派出一人提起输家的两只脚,从划线为起点爬行去抓地上的石头。形同老牛耕田。眼看要抓住石头的时候,后面提脚的人却猛地把脚往后一拉,退后一两米。如此反复,直到抓住石头为止。接受惩罚的人因为反复多次都不能抓住石头,这个时候往往是羞愧难当,气不打一处来,翻身爬起来就要和拉脚的打架,其他人在旁边就起哄:
“输不起,不要来!羞羞不要脸,耗儿咬他的肚脐眼……”
羞得输家无地自容,嘴巴一憋,手臂就抬到眼睛上去了。
旁边的人又起哄:
“好哭狗,假格儿,好哭狗,假格儿……”
一伙娃儿高兴惨了。
那个时候三娃儿就觉得快乐到了极致。
蛇抱蛋的游戏巧巧也是一样的要参加的,只是三娃和巧巧永远都是胜利者。三娃如果不幸当了蛇,他就会很轻松的把蛇的工作交给巧巧来做,巧巧最后被拉去耕田,提巧巧脚的一定是三娃儿。三娃儿会提着巧巧的一只脚让巧巧顺利 的去抓住地上的石头。这样久了,大家就不和三娃儿耍了。三娃儿觉得很失落,他是真心的喜欢蛇抱蛋,真心的喜欢耕田。
好在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学校一开学,一切又恢复了正常。陈孃孃给三娃儿换上了秋衣,把海魂衫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箱子里,打算来年再穿。巧巧呢,依然扎着小辫儿,脸蛋依然好看。
很多年过去了,三娃儿当年玩蛇抱蛋的地方早已经被开发商拿去修起了高楼大厦。没有一个地方还放得下“少年之家”的桌椅板凳,蛇抱蛋的游戏早已经没有听说过。邻家娃儿再也听不见陈孃孃的一声声吆喝。人们住在一幢楼里好多年,姓什么都不知道,相互见面行同路人。炎热的暑假,娃儿们不是随大人旅游避暑就是倦在电脑旁打游戏。三娃儿偶尔给孙辈们讲起从前的趣事,他们会瞪大眼睛奇怪的问:“那是那个朝代的事情?爬在地上耍,好傻哟!”
三娃儿不那么想。他总是怀念他的童年时候,怀念那个暑假,那个小辫儿和那挥之不去的小脸蛋。三娃总是在想,如果没有“少年之家”,没有蛇抱蛋……大家还能够亲如一家么?他又能够给那个小辫儿插花么?
终于有一天,夏日的傍晚,在贵州的一个山村院坝里。
一群城里去避暑的老人围成一圈,在圈的中央,是五、六个当地的娃儿,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玩着游戏,玩的是城里娃儿不可理解的蛇抱蛋。围观的人群中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一边看一边喃喃低语:
“什么时候我们也约起从前的伙伴,再来玩一回蛇抱蛋!”
“你美嘛,一把老骨头了,你以为还是过去的海魂衫嗦……”
三娃儿一下把她拉在怀里,老泪慢慢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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