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父亲六十六岁了,耳朵明显地聋了起来。六岁的侄子跑到他跟前喊道:“爷爷,爷爷,姑姑带我去吃桌(吃酒席)!”父亲打岔:“啥?姑姑嫌你吃哩多?”
父亲的思想也明显地跟不上时代。老家来的表弟刚初中毕业,穿了牛仔裤,膝盖处是两个整整齐齐的补丁,裤边儿处是整整齐齐的毛穗穗。父亲无意中看见了他另类亲潮的打扮,不放心地说:“这裤子咋缝了俩补丁?是不是绊倒磕住了?等会儿去街上买一条吧!”
我们笑作一团,忙着给父亲解释;表弟也连忙说,乡下现在都流行穿这种衣服。我望着父亲不知何时已然发白的头发,努力地想回忆起他年轻时的形象,竟回忆不起他何时年轻过,倒是记忆的闸门一打开,关于他的点点滴滴一起涌上心头,如碎片,似流云,那年那月的那些日子,悄悄地敲打着灵魂的深处,在私语,在诉说。
记忆中,幼时的我认为母亲是最亲最爱的人,习惯于每天放学时进门就喊声:“妈,我回来了啊!”如果她不在家,就在大街喊,就去邻居家找;而对于父亲,则有许多陌生,只知道每当地里的农忙时节和春节到来时他会算着时间回来,毫不吝啬自己的体力,在地里没黑没白地干活,偶尔还从后面抱住我,用硬硬的胡子在我脸上蹭来蹭去,痒痒的、扎扎的,我拼命推他,他哈哈大笑,故意地,手一松,我便一低头从他胳膊下溜了出来,他还在后面哈哈地笑着。他算着时间来到这个家,每天翻着日历,用笔划呀划,某一天又走了。
(二)
但我对这几天也是盼望着的,因为父亲会从他带来的鼓鼓的编织袋里、绿色挎包里掏出许多我梦里都想得到的东西呀,比如印着“阿童木”的小手娟,比如花花绿绿的用漂亮糖纸包着奶糖,比如一本童话书或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这些东西足以让我在伙伴们面前炫耀一阵子,甚至到了晚上也要放在枕头边,要塞到被窝里去,以便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因为,这些,统统都是我的呀!
当然,父亲也会带来一些过年用的食物,比如带鱼和牛肉,这些未经加工的稀罕物经过几百里地的跋涉,早已被挤压得变了形,水份也被蒸发掉了。父亲便急忙动手收拾起这些鱼和肉,我在旁边看。父亲说:“想吃不?等会做好了,就让你吃,可好吃了!”
我嘻嘻地笑着:“想吃,做梦都想吃!”
有一次,我见父亲从包里拿出几块硬邦邦的馒头和几包用纸包着的面条,母亲说:“几百里地,馒头也带回来?”父亲说:“等过完年回去,馒头早干了,浪费了多可惜!”
我的注意力则被那几包面条吸引住了。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说是挂面。挂面?挂面?天哪!白白的,都一样粗细,整整齐齐地被纸包卷在一块的面条就叫挂面?父亲看我惊奇的表情,说:“好好学习,以后每次回来都给你带挂面!”
有一次,大概我八九岁的样子,父亲拉着架子车往黄河大堤北面的地里送化肥,我在后面帮着推。要上坡了,他停下车,往两个手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又手掌对着手掌搓了搓,回头逗我说,你在后面使出五六两力气推车就中了。我扶着架子车,使劲地推着,父亲逗我说,不够,不够,你才使出了三两力气;于是,我学着他的样子,弯着腰,弓着身子,低着头,只看地面,使出更大的力气来推;父亲连连说,够了,够了,都有八九两力气了,可别累着你了……
(三)
总觉得,似乎在转眼之间,我就长大了。
可是,也似乎在转眼之间,父亲怎么就变老了呢?
老了的父亲爱喝点儿酒。
喝着喝着,话就多了起来,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和爷爷、大伯他们拉着架子车去开封卖条帚的壮举和无奈,说得走几天几夜,路上捎着水和干粮;说千辛万苦到了那儿,人家还不一定要,即使要了也不一定是好价钱,说来回往返的次数多了闭着眼都知道在哪该拐弯了,在哪该下坡了……
说着说着,父亲便有点儿动情了,严厉而庄重地问我们,爷爷弟兄几个,都叫什么名字,都活了多大岁数?
问着问着,父亲便将侄子们也喊来,说,这不想吃那不想吃,要是在没解放时或搁到五八年,饿你们三天吃啥都是香哩;又说起毛主席当领导的年代,社会治安多好,晚上不用锁门都可以放心地睡觉等等。我们顺着他的意思答应着,侄子们听得一头雾水,早就溜走了。
总想好好地跟父亲说一次话,于是,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他接的电话,大声地嚷着(总以为别人听不见):“你妈出去买菜了,你有啥事没有?”我说没啥事,话未说完,父亲说:“那就挂了吧,省点儿电话费!”我握着话筒,茫然地听着里面回响着“嘟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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