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苏护复安慰女儿安歇……不知这回话的乃千年狐狸……魂魄已被吸去，死之久矣，借体成形。
妲己曰：“将铜条造成如柱一般，内用炭火烧红……铁索缠身裹围柱上，炮烙四肢筋骨……刑曰‘炮烙’。”
妲己奏：“阔深五丈，命都城每一户纳蛇四条放此坑内，将作奸之人送下坑中，刑曰‘虿盆’。”
比干礼毕，王曰：“御妻（妲己）偶发心痛之疾，惟尔玲珑心可愈，乞借一片作汤治疾。” 妲己指妇腹中是男……用刀剖开，果不差。王大悦。 ——《封神演义》
一、
玖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她喜欢这片林子。这里有色彩缤纷的百花，有高耸参天、一望不到顶的大树，还有听到一丁点响动就会一溜烟跑没影儿的小生灵。玖从小就生活在这片山林里，她从未见过林外的世界。只记得小时候爹说过，林子外面满是不好的东西，那时玖不知道林子外究竟有什么，只是一听“不好的东西”便想到毛茸茸的、蠕动着的……小时候的她，自然没敢走出过林子。
“林子外满是不好的东西”这句话直到两个月前还是好使的。那天，玖独自走进了林子里，一直走，一直走，好像有一双手推着她似的，她穿过小河，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登上林子里最高的那座小山，爬上小山中最高的那棵松树，使劲向远处望。
天只有蒙蒙亮，看不太清楚。起初，她只看到一些破布似的褐色小块，歪歪扭扭的嵌在远处的土地上，那里的树少的可怜，一些蚂蚁似的小点在“破布”间穿梭着。玖有点失望，但她并不愿早早回去，毕竟自己花了好半天才到这儿，她坐在树梢上，等着太阳升起来。
云渐渐的淡下去了，铺呈在不远的东方，好似一层淡淡的纱，遮住了女子羞涩的红晕，初生的红日娇滴滴的躲在远山后，窥视着世界。毫无预兆的，第一缕阳光从山后透了出来，渐渐整一轮初日都出现在了东方的地平线上。
玖感觉自己的眼睛被什么刺了一下，如此耀眼。火红的日光滚动在茫茫大地上，活了一般。她看到了，就在那里，金灿灿的，像一大块金砖陡然从地上凸起。霞光流淌在那金灿灿的瓦片上，眼看着就要滴落下来，却被大鹏似的飞檐轻轻一捧，直冲云霄。金色的殿阁，天宫一般。
玖从未见过如此梦幻的建筑，她感到那座宫殿的金光映在她脸上，温润的令她窒息。玖感到好奇，那“金砖”是什么？又是谁住在里面？是“不好的东西”？或者是神仙？她甚至想冲下山去，冲出林子，亲自去“金砖”里瞧一瞧。然而，她想起了爹的后半截话——“谁也不准私自离开林子”。
那一天，玖一直坐在树梢上，直到落日西沉。
二、
玖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爹让她上山采点草药，娘有身孕，得去去湿气。然而她心里却一直挂念着那日树顶所见的景象，以至日头都偏西了，也没能把药篓底填满。玖忘不掉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它好像有着神奇的魔力，始终深深吸引着她，她已经在无数个梦里进到那个殿堂里，但一觉醒来却再也想不起里面有些什么。
玖看看少的可怜的草药，估摸着又得给爹臭骂一顿了。眼见天空渐渐暗淡，她开始顺着小道向家走去。突然，一个声音在不远处有气无力的呻吟——
“喂……有人吗……有谁来……来救救我……”
玖停下了脚步。
“喂……救命啊……有人吗……”
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虽然爹说过，对人还是少惹为妙。
“喂！喂！那个采药的，好心人！救救我！救救我！”那声音急促起来。
玖站在那人面前，是个少年，“你怎么了？”
那人躺在草堆里，一条脚显然是断了，斜倚着石头颤抖着。
“我……我来山上砍柴，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还跌伤了一条腿，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救救我……”少年近乎疯狂的哀求着，生怕眼前的救星转身离去。
“你——从山下来？林子外面？”玖打量了一下那人的伤腿。
“是，我就住在城边的村子里。”
“城？是那个金灿灿的长得像金砖一样的城吗？”玖来了兴奋劲。
“对、对……你……你能先想法子把我弄出林子吗？我疼的不行了……”少年脸上盈出了细细的白汗。
“你等会儿。”玖转身跑进了树丛中。不一会儿，她拖着一块用茅草扎成的垫子走了出来，她把少年挪到了草垫上，开始拖着他走。
少年的名字叫做田半，靠打柴为生，住在朝歌城边，那块“金砖”就是城里的王宫。玖从他口中得知朝歌是王城，就是天子住的地方。少年说，天子就是最大的大王，全天下的人都得听他的。
“那就是说，如果天子听谁的，相当于全天下人也就得听那人的话？”
少年笑了笑没理她，接着讲。那里有朱砂漆红的城楼，有青石砌成的大街，有无比繁华的市井，有着大商朝最雄伟的王宫。玖还听他说，王宫里的人穿得都是绫罗绸缎，吃得都是龙肝凤髓，御花园里还养了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兽，仙鹤、独角犀、三脚蟾、麒麟、貔貅……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真想亲眼去看看……”玖听得入了神。
“进王宫？你以为那是你这种平头老百姓能进的地方？我都只是听一个当过差役的老头说说，更何况你这种连城都没进过的哩。”
玖有点失望，不过至少听了这么多关于“金砖”的事，她已经很高兴了。太阳只剩半个露在外面，然而到林外的山路却还得走上好一会儿。玖看看躺在草垫上的少年，“没爹答应，我不敢私自出林子，而且时候不早了，晚上山路不好走，我家就住在山腰，不如先住一晚吧。”
少年有些迟疑，但仍点了点头。
夕阳越来越淡了，只剩得一丝余晖还在山间喘息着，玖不知不觉已经走在了隐隐约约的星光里，但心中却仍是那宽阔的青石路，高耸的红城墙，还有那金碧辉煌的王城……猛然，她想起爹说过，“万万不可让外人知道……”。但此时，玖已经可以看到娘正挺着个肚子站在门口了。
“怎么才回来，快来吃饭了。”
玖正想答应，她看着娘，却是一愣，回过神来想赶紧把少年的视线挡住，然而，已经晚了。
草垫上的少年骇的脸色惨白……
三、
山间的清晨格外清新，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山雀的叫声，晨光撒在密密的枝叶上，滤下一层散碎的斑驳。头顶的松鼠穿梭跳跃，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那条通向山脚的小径。爹已经送那个少年下山去了。娘和姑姑正在逗家里的孩子们玩，三弟在屋里煮着早饭，炊烟飘荡着，搅着淡淡的日光随微风卷向了远方……
“小哥不必着慌，我们不会害你。”玖记得昨夜爹是这样说的。
“你、你们是、是——”
“我们不是坏人。”
……
少年最终还是被爹稳了下来，他吃过饭后坐在门边陪玖的两个弟弟玩。玖记得爹小心翼翼地坐到少年边上，“小哥，你不用怕，只管在我这住一晚，明早我就亲自送你下山，只是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少年看着地上厮打玩闹的两只小狐狸，默默听着。
爹坐在少年身边，一点一点道着自己的苦衷，说家里如何如何清苦，孩子如何如何不懂事，只有他一个当家的，拖儿带女的只是谋个生路罢了，请求少年千万不要把今天的经历说给旁人，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山里还有这个地方……
“恩人，此事尽管放心吧。”田半挤出一个笑脸，“我怎么会恩将仇报？”
玖仍然记得少年陪她两个弟弟玩时的表情是那样开心，她还记得他说，将来有一天会带她偷偷进到朝歌城里去，去亲眼看一看那宽宽的青石板，去逛一逛那摩肩接踵的市井，去摸一摸那朱砂漆成的大红墙……
玖看着太阳在林间慢慢升起，听着弟弟妹妹们嘻嘻闹闹，她笑了，笑的那样的快乐。她独自跑进了林子，穿过小河，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登上林子里最高的那座小山，爬上小山中最高的那棵松树，使劲向远处望——那座城仍沐浴在阳光里，金光灿灿。坐在树梢上，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少年口中那个金碧辉煌的朝歌城，幻想着自己就在城里，游览着每一个角落，此刻她就是最快乐的那一个……
四、
爹一天都没回来。
一家人围着灯坐着，娘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姑姑使劲地安慰她，几个弟弟经不住乏，已纷纷围着桌子呼呼睡去。
“都是我！一时没留神……”娘开始呜咽。
“哪的话，说不准是人家感念大哥救命之恩，办了酒宴款待他哩……”姑姑忙劝道。
玖坐在土墙上，她忍不了一家人哭丧个脸的样子，独自在院子里看着月渐渐升到了半空，天上的星星真个像眼睛一般，扑闪扑闪的，水灵极了，但那绝没有朝歌城好看，玖心想。她望着黑魆魆的林间小径，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她熟悉的身影……
爹最后也没回来。
三更天，一阵猛烈的犬吠声中，一伙人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拖着锄头、木棍，恶鬼一样嘶叫着就冲进了玖家里，不由分说的把娘和姑姑打倒在地，她和五个弟弟妹妹被麻绳栓在一起，玖想跳起来反抗，却被一棍子砸在头上，昏倒在地。她只迷迷糊糊看到，飘忽不定的火光里，娘和姑姑跪在地上带着哭腔求饶着，狼一样的恶犬们拖着血红的舌头哈着气，弟弟妹妹们嚎啕着，人的咒骂音，狗的狂吠声，痛苦的呻吟声混作一团，将林中幽清的夜搅地一片浑浊……
玖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爹娘和姑姑都在她边上，五个弟弟妹妹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玖想喊爹，却发现自己的嘴被绳捆着，张不开。玖四处张望着，周围满是人，好奇的瞅着笼子里的活物。
“诶，我说，真个是一窝哟！”
“可不嘛，听说昨个儿夜里借了好几条狗，拉了好几个壮汉，这才给逮住的。”
“多亏老田家那小子机灵，要不然也抓不着啊！这回可算除害一方喽！”
“哎呀哎呀！您瞧那只老的还有七条尾巴哩，我听说这吃一百个人脾才长一条，这不知道吃了多少啊！”
“这种孽畜万万不可留下！”
他们找来一根铜条，放在火舌上烧得通红，村里的老头说的，老辈儿传下来的法子，专治这类玩意儿。之后爹被拖了出去，玖看着笼外的人群，想吼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她眼睁睁的看着人们笑骂着，把爹捆到了火红的铜条上……
“滋——”
人们看着地上死命翻滚挣扎的东西疯狂地笑着，兴奋地享受着这一幕。焦糊、腥味、血肉模糊……
玖感觉有东西在舔舐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这样遭你们憎恨，要这样受你们虐待……等等，不要……不要！放开我娘，不要连她也从我身边夺走……那是什么？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姑姑、姑姑——把她们还给我吧，把她们还给我吧！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
还不够吗……连孩子都不放过吗！那是我弟弟，他才刚长齐了牙，放过他吧……放下他，放下他！有谁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田半，田半！你是田半！看这里啊，看这里啊！你应该看到了呀！救救……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同他们一样的笑？为什么？不要再笑了，不要……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还答应要带我进朝歌——你在做什么，在做什么啊！！
……
笼子渐渐空了。
焦味，带血的刀歪歪地丢在地上，大敞着的肚皮，胎盘，死去的婴儿，热气腾腾的汤，深坑里爬满蛇蝎的尸体……人们依旧不知疲倦的笑着，这久违的娱乐让他们觉得神清气爽，影子扭动着，在火堆旁乱舞着。玖死了一样，趴在笼子的角落里，一双手从笼外伸了进来，轮到自己了吗……
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记得腿自己动了起来，踉踉跄跄的撞出笼子，在血上乱踏，在人堆里乱窜，没了命的向一个方向逃着，人们带着狗四处堵截，田半领着头……
玖还是跑进了林子里。
人群没有追来。她恍惚着，游荡着，颤抖着，只觉得是自己的腿在牵着她走，一直走，一直走，好像有一双手推着她似的，她穿过小河，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登上林子里最高的那座小山，爬上小山中最高的那棵松树……
那天，下着雨。
五、
玖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这片林子她并不熟悉。她只是看着仆人们在前面引着路，路上有些潮湿，依稀可以看到有些鸟雀在林间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这支队伍行进，玖不愿坐在轿子里，她想亲自走走，尽管弄脏了裙摆。
“孩啊，过了这山就到了，快些上轿准备准备去吧。”
“是，父亲。”玖答道。
玖坐上了轿子，换上一件整洁的大红袍，端坐在位子上。轿外的景随着轿夫的步子上下颠簸着，唯独不变的是那一片淡淡的天。渐渐地，路变得平缓起来，两旁的树愈来愈少。玖坐在轿子里，听着渐渐响起的人声。
“这就是那位被钦点的……”
“可不嘛，不知长的有多俊俏！”
“哎！在这王城里可别瞎说，小心掉脑袋。”
……
玖撩起了帘珑。纷纷攘攘的街市，人多的让她喘不上气来，地上是支离破碎的青石路，沟壑里满是污秽淤泥，黯淡的城墙斜斜的扎进土里，灰蒙蒙的已经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了，一滴湿润的事物碎在她额上，是雨。
“孩啊，最后一程要步行了。”
“是，父亲。”她知道，自己夺走那人女儿的身体是有理由的，为了让那个人听话。
金色的瓦在乌云的笼罩下失去了色彩，她提着裙子缓缓登上那数百级的台阶，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进那宽旷的大殿里，她还是来到了这里。
款款走到大殿中央，跪倒行礼，百官们惊叹着她的美貌，龙书案后的天子更是坐不住了，后宫粉黛三千，哪一个能有这般姿色？
她低着头，静静地跪在那。
天子擦了擦险些滴落的口水，笑呵呵问道：“美人，愿闻芳名呵？”
一阵轻风拂过她的脸。空中的云再也撑不住重压，整片整片的塌陷下来，铺天盖地的打在殿阁的金瓦上，大臣们竖着耳朵听着，不是雨声，而是那个清晰地回荡在大殿里的名字——
“妲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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