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6年的北方大地,笼罩在一片战争阴霾下。这年,张献忠所部攻进了凤阳,焚烧皇陵,清军也突袭京师,一度国门告急。但是,国家危难之际,文人墨客的雅兴却一点也没有降低。
在江南绍兴的山阴梅墅里,却完全另一幅景象。房子的主人,祁彪佳、商景兰夫妇,遍发朋友圈,在新修的寓园里大办派对,一起聚会的朋友,有史学家张岱,后来的抗清名将陈子龙,在当时都是明星人物。
从史书可以知道,这一对夫妇很有气节。按一般人的印象,爱国志士岂不应该忠孝节义,舍生忘死么?但仔细想想,这些群体的道德伦理,又怎能真正掩盖那些心灵的价值和意义?
所以这样一对情侣在那样一个时代背景无疑非常另类。他们甜蜜的爱情里,既是相互理解,也是相互敬爱,是那个时代最闪光的一对伴侣。
美满开始
1620年,在山阴梅墅澹生堂,有一对新人喜结连理。
丈夫祁彪佳是二十岁就高中进士的青年俊秀,第二年就任福建兴华府推官,29岁就做到右佥都御史,相当于现在中央检察院高官,父亲官至江西布政使参政。而妻子商景兰年方十六,自已就是豪门,是兵部尚书商周祚第三女,也是一位芳名远播的诗人。祁、商两大家族和张元汴、朱燮元家族并称绍兴四大名门。
人们都说,这真是天作之合。朱彝尊的《静志居诗话》里就记载:“乡党有金童玉女之目。伉俪相重,未尝有妾媵也。”
才学、样貌、家世,样样相当,古来罕有。那个时代,耀眼的女子其实很多,有些比商夫人更加显赫,但她们的婚姻,多少带了些交易的成分,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董小宛,最后也只是妾室,在琐碎的家务中耗尽了心力,过早陨落;柳如是,嫁给了比自己大36岁的钱谦益,在此之前,钱谦益已有发妻陈氏,还有小妾。
相比之下,妻子商景兰的一生就更美满幸福,从一开始就是正室。丈夫一生没有纳妾,是出了名的“宠妻狂魔”。他有一本66万字的日记流传后世——《祁忠敏公日记》,其中写下了和妻子恩爱的点点滴滴,试引三四条:
壬申二月二十日,与内子坐小亭看落日晚霞;
乙亥六月初十,午后偕内子买湖舫,从断桥游江氏、杨氏、瓮氏诸园,泊于放鹤亭下。暮色入林,乃放舟西冷,从孤山之南,戴月以归。
壬申二月十一,内子单车疾骑而来,已抵近郊,惊喜过望。
丁丑十二月二十七,与内子驾舟至各村给贫家。
1641年,商景兰曾因产子血崩,一度病危,他请了假要飞奔回来,却被守城官刁难,还受了奸臣的弹劾。他本是修佛养性的人,五年前长子祁却孙夭折,他都能从悲痛中走出来,可是这次,他却焦虑得两天两夜不能合眼,请了张景岳、袁六卿、王金如,足有四十多位名医,多方会诊,才敢下药。他还托人买了上好人参,求佛祷告,直到他投水前,还在惦记着请医生再给妻子看看。
商景兰
祁彪佳一生性刚,得罪了不少官员,因此仕途也没有特别显赫,最高曾做到苏松总督。可是他给了妻子最可贵的尊重和理解,他们之间既是夫妻,更是朋友,和当时“夫者,妻之天也”的附属式婚姻完全不同。
寓园回忆
在《祁彪佳日记》里,寓园是常提到的地方,那是祁彪佳一次外出,在离家三里处看中的一块地皮,夫妻俩一合计,打算营建一个温馨小园。祁彪佳还向好友张岱取经。张岱我们从课文《湖心亭赏雪》里学过,就是那个深夜披衣秉烛,摇起轻舟兴致大发去看雪的人,本业是史学家,但早年是个斜杠青年,集园林、戏曲、书画、诗文、打牌、斗鸡多种才能于一身,特别好玩有趣。
史学家张岱,好美食、饮茶、戏剧、斗鸡、诗文,一生率性自然
他和祁彪佳夫妇一样,都是明末江南文人的典型,把生活的情趣发挥到极致,时局虽然乱,但对美好的追求不能少。据说那时的江南文人有五大俗:礼一回佛、听一出戏、藏一幅古字画、养一位歌姬、逛一趟山水园林。
对于祁彪佳来说,除了养歌姬,其他四样爱好全占了。为了造园,他一天要跑好几处,还写了一本《越中园亭记》,恨不得把张岱的越中园整个搬过来。后来,他渐渐摸索出心得来了。亭台楼阁,要朴素自然,不要雕梁画栋;人工搭建的楼阁嘛,也只建一半就好,剩下位置交给山水花木。好比画家常说的留白,高处的楼阁和山水相映成趣,有种“参差点缀、围折波澜”的感觉。
园中种上四季的花,造几处花舍,分别取名:梅坡、松径、樱桃林、芙蓉渡,又把毕生藏书放进园中“八求楼”中。
为了造园,他超出了预算,身体也病了,得了好几年的疟疾,就为了心中一点对美的追求。
1636年正月过后,园中草堂落成了。祁彪佳广发请帖,请当时名家和远方宾客前来题词,戏剧家王思任、叶宪祖,还有张岱、陈子龙等好友,纷纷为新园子赋诗。盛情难却,张岱于是赠一咏,又附一函,称“寓山诸胜,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处,无一字入俗。到此地步大难。”
妻子和他一样,也有着自己的圈子,迫不及待地请来了自己的亲朋好友:姑妈、姨妈、妯娌、堂姐表妹,还有一大群女诗人朋友。
当时她的诗文很能反映恬淡舒适的心境,比如新楼落成后,她填的词《临江仙》:
水映玉楼楼上影,微风飘送蝉鸣。淡云流月小窗明。夜阑江上桨,远寺暮钟声。
人倚阑干如画里,凉波渺渺堪惊。不知春色为谁增。湖光摇荡处,突兀众山横。
她们就像大观园里的十三钗,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成立诗社,咏遍园里的山水鸟花。即使时局如何动荡,在这个天地里她们还能有笔墨,造出一方世界,让它声色动人,旭日和风。
面临两难
外人看来,民生困苦,正逢乱世,祁彪佳这个家伙居然还有心情修园子。有个叫王朝式的朋友劝他,如此实在不妥。把祁彪佳汗说如雨下。当时还有传言,说流寇已渡过长江,他踌躇很久,考虑是不是该放弃造园大业。不过一觉醒来,还是和往常一样去寓山工地搬砖。
后来他更自责了:罪过,罪过。百姓都在吃土,我却大兴土木。这样不好,不好。我实在对不起朝廷百姓,对不起父母朋友!
看来,他是真的悔过了。
不料,不久后他在寓园内又盖了一处“四负堂”表示忏悔,“名为四负,以志吾过。”这让王朝式真是啼笑皆非。
不过对他来说,可负天下人,唯独不负妻子。
美好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到崇祯十五年(1642年),他的丁忧和休假都结束了,再没理由赋闲,被重新起用为河南道御史。他的心情很悲壮。弟弟祁熊佳曾这样记述,先生向北号泣:君父有难,生死以之,吾计决矣。戎服介马,携干糗,历尽艰苦,入都门,都中人咸谓先生从天降耶。
身为一方父母官,他安置灾民,稳定米价,写下《救荒杂议》,甚至在《节食议》里提过荒唐的一天吃两顿的办法。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绝望。一介书生手中无兵,根本挽救不了危局啊!
祁彪佳
1643年8月,他回乡省亲,想辞官退休。但来年二月(1644年),才得到慢如蜗牛公文回复——不批,于是3月26日,他还是去赴任了,不料,在他纠结去不去时,才知道北京在3月19日已经陷落了。回想亡国那天,他好像在和园丁商量饮水灌园的事,真是百感交集。出于对大明的忠诚,他还是加入了弘光小朝廷,尽一份力。
但不久后,他发现流亡朝廷根本无心复国,昏庸的弘光帝竟召他两个女儿入宫为妃。他四处奔波,忙到夜宿船中,人也瘦了一大圈,但朝中大臣还是只顾争权夺利,奸臣阮大铖、马士英忙着铲除异己。商景兰把一切看得很透,她一次次劝祁彪佳辞职,在佛像前祷告,盼着丈夫能早日抽身而退。
南明小朝廷,几年间时局急转直下
祁彪佳长叹一声,在愤怒和失望中回到寓园。他们漫步寓园,不再关注战局。比起陈子龙、史可法等一些忠臣,这对夫妻活得更率性,懂得生活,比别人都多了一份阅世的清醒。
1645年,清军攻陷扬州的时候,祁彪佳正在和夫人赏夜雪,还伴着月色起舞。后来,他们虽有心避世,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陆续有很多的亲友来他们的园子避难,于是招来了清军的注意。清贝勒博雒收买了他的叔父,用他的家人威胁他出来做官。
他陷入了两难。又不想做叛臣辱节,又想让妻儿安宁地过好余生,内心非常煎熬。思量再三,他做出了一个艰难决定:把这座小园改建成寺院,收容难民。
他悄悄地给妻子留下遗书,称赞妻子贤淑“世间罕有”,又怕妻子也随他一起殉节,再三嘱托:
一切家务应料理者,已备在于儿子遗嘱中,贤妻必能善体我心,使事事妥当。至其中分拨多寡厚薄,我虽如此说,还听贤妻主张。……世缘有尽,相见不远。临别惓惓,夫彪佳书付贤妻商夫人。
《别妻室书》
他把一家老小托付给妻子,只为给妻子一个生的理由。
这年闰六月初五,一个宁静的夏夜,祁彪佳安顿妻儿都睡下,端端正正坐入水中,摆脱了这世间的纷扰。他虽然得以解脱,却把更大的考验,留给了妻子商景兰。
劫后余生
刚失去丈夫的那几年,商景兰其实想随他而去的。但是她明白丈夫遗书里未说的话,活着有时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她在《悼亡诗》中这样自陈心迹:
君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不知为什么,商景兰的诗很多,传统文人却很推崇这首诗。也许他们以为,商夫人会像其他世家女眷一样纷纷殉国,毕竟,这是当时的主流观念。他们热情地歌颂气节,但细细想来,何曾有人真的站在妻子、母亲的角度去体察她们细腻、敏感的内心世界,投下过一丝一瞥怜悯的目光?
商景兰和那些殉节的女子不同,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恋一生”,还要活出精彩。
她和自己的四个女儿、两个儿媳、还有姐妹、侄女、外甥女和其他的女诗人,组成了一个诗社,在寓园开诗歌沙龙,漫步花草、绿柳间,咏遍了每一株芍药、每一株桃树。《净志居诗话》描述,“望之若十二瑶台。”
有时她也会写诗怀念丈夫,如《过河诸登幻影楼哭夫子》:
久厌尘嚣避世荣,一丘恬淡寄余生。
当时同调人何处,今夕伤怀泪独倾。
几负竹窗清月影,更惭花坞晓莺声。
岂知共结烟霞志,总付千秋别鹤情。
一晃十年过去,商夫人主持的祁家书声朗朗,已在江南文坛独树一帜。
后半生的日子,其实商夫人屡遭大难,爱女祁德琼去世,儿子祁班孙和祁理孙因坚持反清复明而被搜捕,祁班孙被流放到宁古塔,隐姓埋名后逃回江南出家为僧,不久圆寂,祁理孙也郁郁而终。1676年,商景兰在《琴楼遗稿序》里自叹“未亡人不幸至此”,实在是声声泣血。虽然如此,祁家的香火并没有断,商景兰及祁氏女眷的作品得以保存了下来,成为研究明清女性文化的重要一环。
嘉兴诗人黄嫒介来到祁家做私塾师,看到祁家的儿媳、女儿、妯娌在一起结社、出游,吟咏已经成为风尚,倾慕不已。商夫人已经有“当世贤媛以夫人为冠”的美誉。她教授女子诗词吟诵,使得“青衣家婢无不能诗”,越中传为美谈,一时传为佳话。她办起各种闺中联吟会来团结家人,凝聚亲情,寄托对丈夫的哀思,也同时可以结交江南文士,开拓眼界。
明末才女黄媛介,擅诗文、小楷
这一处奇妙风景引来了人们的惊叹,原来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一方天空。这些是死去的丈夫希望看到的。
如果有一天爱人会离去,要带着爱人双份的快乐,更精彩地活下去,这才是对爱人最好的告慰。 他们心灵相通,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臣烈女,彼此都向往着心灵中那一点可贵的光芒。
那是一种不受外人价值干扰的探索,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自由而美好的人,不再是成为别人的复制品,活在史书的评价下。
正如好友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说的那样:
这一生,虽有遗憾,虽不解,
有生命不堪承受之重,却不怨、不悔,亦不惧,
只是将一切、将自己抽丝剥茧、娓娓道来,
这无关富贵荣华,无关千秋伟业、不朽盛世,
只是生而为人,傲立于天地间应有的冰雪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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