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是跟着马哥混的。从我拜他为师开始,到他被学校开除的那段时间。马哥的球技非常出色,论技巧,学校里没人是他的对手,这一点是公认的。他有天赋,弹跳力出众,垂直起跳能达到七十厘米,身高也不差,一米八二,再加上训练时勤奋又刻苦,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他能当上校篮球队队长也实至名归。
高一十月份的时候,校篮球队选拔新人,我踊跃报名,很顺利的被选上,纳入最终名单。当时我们这批新生里,入选的总共五个人,除我之外,还有大头、矮子、十三和飞猪。负责带队的卓老师对我们的评价很高,说是他带过的最有天赋的一届,很有希望夺取明年的校际对抗赛冠军。
第一次集训时,马哥硬是要和我们这些新人一对一单挑,他说这是校队的传统,要帮助我们认识到与强者之间的差距。我们轮流上场,都被他轻松击败,他实在太强了,在他面前我们没有一个人能进五个球以上。比完之后,我们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马哥看着我们,摇头说,没意思,以这样的水平是拿不了冠军的,别说冠军,连隔壁职高都赢不了。
刚开始,我和马哥的关系还挺一般。他所在的高二实验班在对面一幢教学楼,与我的班级隔空相望,除了训练时能聚在一起说上几句,平时想碰个面都很难。整个高一阶段,我一次都没去过对面那幢教学楼,倒是马哥,有几次带着人从我们教室门前经过,去其他班级门口找茬。我见过马哥打架,动起手来就像他的球风一样凶悍。
我所在的班级位于顶楼,又是最靠边的位置,隔壁就是楼梯,往下是四楼,往上还有一个小隔间,专门用来摆放备用的课桌椅。那次是七班的一个人与高二的产生矛盾,对方叫了七八个人,其中就有马哥。七班前面的那段走廊拥堵不堪,双方打成一片,叫骂声夹杂着哀嚎声,一时间竟连老师都无从插手。当时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观看,混乱之中突然有人把我撞开,我惊讶地一看,发现是马哥。他一边怒吼着“让开”,一边用左手拨开人群,奋力地往前挤,右手还抓着一把沾满灰尘的椅子举过头顶,那椅子一看便知是从隔间里拿来的。马哥挤到最前面,穿过了几个试图劝架的老师,然后在老师们反应过来之前,大喊“操你妈”,把椅子砸了下去,不知道砸中了哪个倒霉蛋。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一声痛苦的、长久的呻吟划破空气。
那次的打架事件虽然规模不大,后果也不算太严重,那个挨了一凳子的家伙仅仅是在背上留下一道红印,很快就会消退,但事件的性质却极为恶劣,毕竟是在老师们的眼皮底下进行。马哥的“勇猛”行为使他背上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校方表示,如果再有下次,就留校查看,再下次,就开除出校。
马哥对此却毫不在意,训练时还和我们谈笑风生,他说七班的那小子在食堂用肩膀撞了他朋友一下,还吹牛说自己认识多少多少人,等他们到了七班门口,那怂包却吓得拔腿就跑。跟我们打的是七班的其他几个人,马哥说,挺有骨气的,可惜都成了那小子的替死鬼哈哈哈。他边说边笑,围在身边的人也附和着笑起来。我在一旁看着,马哥突然转过头来看我,弄得我觉得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所幸他把手里的篮球扔给我,说,来,投一个。我接到球后立马起跳,把球投出去,球没进,飞到了另一边很远的地方。
高一那年的圣诞节,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学校里银装素裹,操场上更是壮观,整个变成了一片辽阔苍茫的雪原。晚上第一堂夜自修下课,同桌非要拉着我去操场。我说,那是给情侣们准备的地方,咱们两个男的有什么好去的。同桌说,你就当是替我壮胆,有人陪着感觉心里有底。我只好答应,同桌掀开课桌板,从里面取出一个不大的礼物盒,包装得很精美,彩纸紧贴盒子,看不出一丝皱痕,四边还用宽宽的红丝带系牢。同桌说这是要送给女生的。
我们走到操场,借着教学楼发出的明亮灯光,看到操场上已经有很多人,多数是情侣,也有一些下来玩耍的。铺满大地的白雪散发着莹莹微光,我和同桌向着操场深处走去。足球门框下有一排男生站在那里,像在摆人墙,在他们前面还有一对男女生,女生微微低着头,男生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毛绒玩具,凑近女生窃窃私语。我拍拍同桌的肩膀说,你叫的人太少了,排场不够大呀,看看人家。同桌说,够的够的,我不喜欢大张旗鼓。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身后突然爆发出欢呼,还有人模仿着狼的声音怪叫。我和同桌都忍不住回头看,却只能看到教学楼灯光的映衬下,一排交叠的人影轮廓。我说,那哥们成功了。同桌不说话,默默地朝约定的地点走去,伴随着簌簌的踏雪声,踩出一个个脚印,
我们走到司令台下面,幽暗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我说,你过去吧,祝你好运。同桌手里拎着礼物盒走过去。尽管静谧无声,听不到他们在嘀咕些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一切进展得很顺利,一股无言的甜蜜气氛悄悄地荡漾开来。过了不多久,两个人肩并着肩,向着更深处的黑暗漫步而去。
我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任务,无需等待,于是转身走向灯光明亮的教学楼。在经过篮球馆时,我发现门开着,里面亮着灯。我走进去,看到马哥一个人在那儿练习投篮。
马哥也看到了我,并不觉得意外,友好地说,陪完女朋友了?我走到篮筐下,等着他把球投出去,随时准备抢篮板。我说,不是女朋友,陪我的同桌,他向女生表白。“唰”的一声,球干净利落地穿过篮网,径直掉到我手里。哦,马哥说,结果如何?成功了,我说。我在零度角中距离出手,就像预计的那样,球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篮筐。马哥早已在篮下等候。
不错不错,马哥连声赞扬道。我猜不准他是说我投得不错,还是说我的同桌不错。马哥把球运到三分线外,突然转身跳投,虽然极力抵制着惯性,但还是偏出了一大截,而且是个三不沾。篮球砸到墙壁上,发出噼啪巨响。我说,怎么一个人跑来练球?马哥说,没人陪我,他们都陪妹子去了。我又投了一个球,然后耸耸肩说,同病相怜。恰巧此时上课铃声响起,我走过去把球捡起来,扔给三分线外的马哥,走了,上课了。但马哥不为所动,还站在那个位置,双手使劲地抓着球,像是要把球捏爆。他对我说,你别走,留下来帮我个忙。我说,可是夜自修不能不上啊。马哥说,帮帮我,到时候你有好处,很大的好处。怎么样,就当是做个交易。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马哥却露出了迷之自信的微笑,就好像在牌局中藏了一张必胜的底牌,他知道此话一出,我必定会答应。
我向班主任谎称自己不舒服,想先回寝室休息。班主任是个四十五六的中年女人,更年期的到来使她变得异常敏感,无论我怎样装出一副病恹恹虚弱不堪的样子,她总是用毫不信任的眼光看我,使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好在最后她还是从抽屉里拿出请假条,在上面签上了名字。
我攥着条子返回球馆,马哥还在练习投篮。我说,我这边搞定了,可是要怎么出去,我的假条只能回宿舍。不用担心,马哥抓起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大沓空白的请假条,又拿出一个印章和一盒印泥。我问这些是从哪弄来的。马哥淡定地说,这是队长的特权,以后你也可以享受。
走在路上,马哥告诉我,那些请假条以及印章印泥是带队的体育组组长卓老师特批的,只能由队长保管。有了这几样法宝,马哥就能像走读生一样,自由地进出学校。马哥开出的价码是向卓老师推荐我当选下一任队长,如他所言,到时候我也可以享受这些特权。
但是你的技术不能太差,不然难以服众,就算有我的推荐,你也还是很难选上。我想了想说,同届的人里面,大头、矮子和飞猪都在我之下,只有十三不太好说,也许还比我厉害一点。马哥说,所以我打算收你为徒,对你进行加强训练。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马哥,他没有看我,低头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雪地上。
通往校门的这条路并不好走,路况惨不忍睹,地上满是脚印,还有两道车痕,雪被踩成冰水混合物,变得肮脏、粘稠,又泥泞不堪。因为是自修的时间,校园里很安静,静得连路灯照在地上都仿佛有了滞重感。我紧紧跟着马哥,觉得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同时明白这还只是序章,好戏还在后头,夜晚还相当漫长。
马哥通过窗户把盖了章的请假条递进去,门卫看了一眼又递回来。我们走出学校,我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我们要去哪?说实话,我倒是害怕马哥去找人打架。我不喜欢打架,因为我曾亲眼目睹过学生在学校里被人用刀子捅死,那是我读初中时发生的事情。那人垂死的表情和流淌的鲜血,像烙铁一样在我的记忆里打下深深的烙印,时刻警醒着我。
马哥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放心吧,我们要去的地方离学校不远,只隔了两条街,不会有事的。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个东西,去去就来。说完,他向着街道对面的一排店面走过去。
我以为马哥没吃饭,去买点吃的果腹,谁知他回来时,双手捧着一个礼物盒,一如我同桌那样,包装得平整又精美,并且体积更大,足以装下一只篮球。马哥这时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我打算给女生送礼物,本来还愁没人陪,正好你进来了,所以就让你陪我走一趟。我说,神了,今晚我成最佳僚机了。马哥说,你也不算僚机,顶多算个陪护,你只要在一边看着就行了。
我们顺着斜对面的那条街往下走,这条街有两个交叉路口。第一个交叉口叫财神殿路,这条路很无聊,路上全是买家电的,我几乎从不去那。第二个交叉口叫经堂路,这条路上有几家味道不错的快餐店,我时常在休息时去那里光顾。
我们走到了第二个交叉路口,向右拐,路边立了一块牌子,提示我们到了经堂路。马哥努努嘴说,到了,就是这家店。我一看,就在拐角处,是一家简陋的汉堡店,店名倒取得新颖,叫“美食美客”。来过几次,味道一般,我心里估量着。我说,你们约好在这里见面?马哥说,不是,我要送的那女生在里面打工。我很诧异,探头朝店里张望一番,在我的印象中,不记得这里有过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店员。果然,透过贴了广告的玻璃门,我只看到一个年龄跟我班主任相当的中年女人。我说,马哥,你不会口味这么重吧?马哥说,别瞎扯,她在里面做东西的,平时很少出来。我点点头说,哦,是这样啊,那正好,现在店里没人,你赶紧进去吧,万一来顾客了,那多尴尬。
但马哥却踌躇了,脚下踱着步子,说,再等会儿,再让我酝酿一下。我说,还酝酿什么,现在正是时候。一会有人来了,只怕你更怂了。马哥摇晃着脑袋说,再等等再等等。我又劝了几句,仍不见效果,于是我急了,说,你他妈怕个毛,平时打架吃处分都没见你怕过,现在倒怕起一个女人了。我的话一下就刺激到了马哥,他像个猛然惊醒的梦中人,抖擞了一下身子,自言自语道,对啊,我他妈怕个毛!于是他捧着礼物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我站在门外等候,背对店门,一边欣赏街道上的萧条景象,一边喝着不时吹来的西北风。马路上有两个清洁工,正卖力地清扫积雪,一辆电瓶车从他们身边开过,速度很慢,为了防止滑到,骑车的人还把两只脚伸出来,紧紧地贴住地面。路对面与汉堡店正对着的,是一家砂锅店,我去过几次,味道还不错。此刻里面只有一个客人,一个圆头圆脸的胖子,左手拿勺右手拿筷,对着一碗热腾腾的砂锅,神情陶醉,看得我好生羡慕。
大约十分钟后,马哥走了出来,礼物盒还捧在手里。结果一目了然,失败了。我指着礼物盒说,怎么没送出去?马哥垂头丧气地说,那女生死活不要,说是已经接受了另一个人送的礼物,不能再收第二个了。我说,嗯,是个好姑娘,可惜了,来晚一步。马哥说,妈的,要是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老子弄死他!这时从我们面前走过一个社会青年,头发染得焦黄,还留着一大块斜刘海,几乎把半张脸遮住。他听到了马哥说得后半句话,吓得一愣一愣地看着我们。
我很同情马哥,或者毋宁说是感同身受,毕竟谁还没有过求爱被拒绝的经历。快走到校门口时,街上热闹起来,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或是骑车或是步行地从我们身边经过。路过一家文具店时,前面出现两个学生,一男一女,再走近一看,发现是两个女生。我并不认识她们,但她们似乎认识马哥,眼睛一直盯着他,向我们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头发极短的女生冲着马哥说,哟,这不是马哥嘛,手里拿着礼物打算送给那个小姑娘。马哥没好气地说,送给你的,要不要。女生说,你这么好心我当然要,不过得先问问我老婆答不答应,哈哈哈。说着,伸手搂过身边头发较长的女生,两人亲昵了一阵。
眼前这两个女生的风格大相径庭,一个看起来文静,头发又黑又直,垂到肩上,刘海剪得很整齐,正好遮住眉毛,给人清纯的感觉;另一个则把头发剃成了男生一样的寸头,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两只耳朵上各嵌了一枚硕大的耳钉,很是惹眼。与马哥说话的,正是这位假小子。
我很确定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两个女生,但不知为何,那个狂野的假小子却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注意到她的左脸颊上,眼睛的下方有一块明显的胎记,一看像个叉叉,再一看又像只蝴蝶,摊开翅膀静静地停在上面。我盯着那块胎记看了好一会儿。
假小子女生发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面露不快,厉声说道,你身边的这位是不是欠打,眼睛往哪看?我顿时大为紧张,马哥替我说道,这是我刚收的徒弟,已经是内定的下一届校队队长,说话客气点。女生说,校队了不起?今年我们学校来了一个很厉害的新生,叫长棍,虐你们分分钟的事情。马哥冷笑说,是嘛,那我倒是挺期待,这个长棍别像去年的谁一样,输了比赛哭得妈都不认识。哼,等着吧!假小子撂下这句话,搂过文静女生,绕过我们走了。
我问马哥刚才那两个人是谁。马哥说,都是隔壁职高的,说话的那个叫野猫,是个拉拉,而且有点力气,打起架来专攻别人下盘,野得很。另一个就不知道了,应该是野猫的对象吧。
野猫。我心里默念道。那块胎记还清晰的浮现在我脑海里,强烈又鲜明的,好像不知从哪照进来的一束远古的光,包围我,呼唤我,催使我想起一些非常久远的记忆。
走到宿舍一号门,马哥停下说,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陪我走了一趟。我点点下巴,示意他手中的礼物,说,这个,你打算怎么办?马哥说,带回去,只怕我的室友可以笑话我大半年了。我说,我们说好的,你可别食言。马哥笑了笑说,不会,明天开始就对你进行一对一辅导,你可别畏缩了。我说,不会。马哥说了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向着前面的二号门走去,没送出去的礼物始终捧在手里。
后来,我终于想起了那段往事,发生在我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家住在旧城区,那是一片纵横交错,有如迷宫一般复杂的弄堂巷子。我时常在里面穿梭奔跑,探索那片迷宫。那里面有很多的老宅、庭院、平房和枯井,我在里面见到很多的人,有安度晚年的老人,有站在街上闲聊的妇女,有奔波操劳的车夫,也有终日惶惶不安的青年。
在一个傍晚,我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在哭泣,孤独地蹲在一堵破旧的砖墙下哭泣,周围没有人,只有一条黄狗趴在一边吐舌头。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哭泣?女孩抬起头,脸上是两道深深的泪痕,她说,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想了想说,来,我带你回去吧。女孩说,可是我不知道家里的地址。我说,别担心,我对这里很熟,这里是我的街,只要你告诉我你家附近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就能找到。女孩已停止了哭泣,看着我,眼泪弥留在眼眶里,使那双眼睛红得像兔子的眼睛。在她的左脸颊上,眼睛下方,有一块特别的胎记,一看像个叉叉,再一看像只蝴蝶,摊开翅膀静静地停在上面。女孩说,我记得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桥,桥中央有一块很大的、谁也搬不动的石头。我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走吧,我带你回去。女孩破涕为笑,谢谢你!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我叫许思思。
但是后来的记忆却莫名其妙地丢失了,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却怎么样也想不起之后的事情。我带着那个女孩走过了怎样的路?有没有找到她的家?有没有与她告别?就像一个深埋地下的洞窟,我越是努力挖掘,洞口就离我越是遥远。最终在这无尽的缠绕中,我逐渐迷失方向,陷入了沉睡。
马哥兑现了他的诺言,每天下午放学都会来叫我去打球。他详细地给我讲解技巧,并亲身示范。我们每天进行一对一单挑,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差距在逐渐减小。有一次我拼尽全力,跟他打成十比十一,马哥累得坐在地上,说,现在,起码在高一年级里,已经没人是你的对手了。
我同桌的恋情发展得迅猛而热烈。他在课间的时候向我讲述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同桌对我说,你知道女生初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吗?我说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同桌说,会像触电一样,浑身瘫软得没有力气,然后紧紧偎依在你身上。我和她足足吻了一分多钟,她的嘴唇软绵绵的,咬起来很舒服。我说,厉害了,像在拍色情电影一样。他还从课桌里拿出一张粉色的信笺,得意地在我眼前晃动。那是女生写给他的,他给我看里面的内容,净是些热恋期女生最爱幻想的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之类的话。作为回报,我的同桌也毫不吝啬自己的生活费,每天都托人从外面买来各种零食和奶茶,并亲自给她送过去。有时同桌钱不够用了,还会来找我借。
在那一学期余下的时间里,日子也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然后是期末考试、寒假、新年,直到新学期的开始。
高一下学期开学之后,校际对抗赛被提上日程,篮球队开始了每日的训练。训练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去上夜自修,虽然没空写作业是个麻烦,但我这是在为学校争光,在老师那儿也说得过去。我们一般只训练一节课,第一堂夜自修下课后,带队的卓老师就匆匆离去,驱车十公里去市区会见他的女朋友。我听说对方是一中的老师,也是个教体育的。这让我们有了很大的可趁之机,马哥模仿老师的笔迹在假条上签下名字,再盖上印章,我们便大摇大摆地溜出学校,在夜晚的街道上潇洒快活。
我们经常去一家叫“港饮之都”的店,在里面点杯喝的,坐下来聊天或者打牌。合伙开店的是三个二十七八的青年,酷爱摇滚,个个头发留得很长。店里时刻都在播放摇滚歌曲,有中文的也有外国的。我能听出中文歌曲,崔健或者汪峰,有时也会是张震岳,但外国歌曲我就不知道了,我问过他们,他们说是Queen、U2还有披头士。店里还摆放着一架架子鼓,但从来没人敲过,有一次马哥想上去试试,拿起木槌在大鼓上敲了一下,吸了一鼻子灰。那三个青年总说自己是香港来的,所以店名才取为“港饮”,但我听他们说起粤语来很蹩脚,一听就是假的。
我们也会顺着校门前的那条路一直往南走,走到尽头是一条很宽阔的河,名字叫作剡溪。我们在河边闲逛,倚在石栏上吹风、抽烟、眺望夜晚的江景,我抽烟的坏习惯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我们时常在路上碰到职高的学生,他们的学校管理得不那么严格,学生们很容易就能溜出来。遗憾的是,我始终没再见到那个叫野猫的女生。倒不是说我有多想见到她,说实话,她那副放浪不羁的装扮让我颇为反感,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她脸上的那块胎记,与我记忆中那个叫许思思的女孩脸上的胎记是否一致。
这样的潇洒日子一直过到四月份,四月中旬的周五,也是比赛的前一周。那天傍晚放学,马哥照例来教室找我,但他的脸色比以往要难看许多,明显有什么心事压在胸口。到了球场,我和马哥轮流投了几个球,马哥说,我要去打一个人。我说,打谁?马哥说,隔壁职高的长棍。我听到这个名字,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想起来是碰到野猫的那天晚上,她说的很厉害的那个高一新生。我说,为什么要打他?马哥说,还记得美食美客的那个女生吗,跟她在一起的就是这个长棍,我说过被我知道了非弄死他不可。我说,你打算放学堵他?马哥说,堵人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不是我的风格,我跟他约好了,星期天在市区的体育场,我要当众打得他跪下磕头。
我把球运到三分线外,四十五度角,用一个很标准的姿势把球投出去,没进,球高高弹起,落下去时正好掉在马哥手里。马哥说,我叫了十来个人,估计对面也叫了不少,你要不也一起来。我说,打架的事我帮不上忙。马哥说,一起来吧,到时候打完他我们回学校,我请客吃饭。我说,不了,我不喜欢打架。马哥说,去不去,不去不是兄弟,妄我这么费心费力地栽培你。我看着马哥那不容否定的面容,无奈说道,好吧,我去就是了。马哥笑着说,这就对了,到时候想吃什么随便点。等今年的比赛打完,高二一退队,你就是校队队长了。
此时校园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整个操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最后的一丝霞光斜斜地照在球场上,晚风清凉。我逆着光,看到马哥的剪影,垂直起跳,用一个很标准的姿势把球投出去。球进了。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下午三点,赶到体育场。在最里侧的一角,已经来了很多人,可能有四十个,或者四十五个。他们站成两队,中间也有几个人在交谈,可能相互认识。隔得老远,我就看到马哥站在左边一队人中间,手里夹着一根烟,和身边的人说着话。他也看到了我,向我招了招手,其他人也顺势朝我这边张望。跑道上有零星的几个居民在散步,凭他们的经验,自然猜得到这么一大群面相不善的年轻人聚在这里是为何。我看到有两个老太婆一边走着,一边对着那群人指指点点。
走到近前,马哥向身边的人介绍说,这是我徒弟,专门教他打球的,以后是下一届校队队长。几个人纷纷向我打招呼,有一个还上来给我递烟,我摆摆手谢绝了。我问马哥,前面什么情况?马哥说,他们正在交涉,不过没用,这一架我是打定了。我看向前面那几个人,发现其中一人的个头明显比别人高出一截,我猜他就是长棍。
我混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等待,天空很晴朗,万里无云,西沉的太阳已经落到一半,离大地更近,光线更加强烈,地面变得炽热,人们的两鬓和额头上都冒出了汗。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帮人,人数大概有十几个,在场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他们身上。
那队人越走越近,我看清楚了为首的是野猫,她的头发不像上次那么短,密密地覆盖在头上。身后有两个人小声议论,一个说,到底是马哥,能把野猫都叫过来。另一个说,早听说野猫不爽长棍,看来这次长棍要完了。
野猫走到马哥面前,马哥说,你来了。同时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野猫,野猫接过烟叼在嘴里,探头让马哥替她点火。她并没有注意到我,我躲在人群中,仔细看着她的脸,左脸上的那块胎记很显眼,一看像个叉叉,再一看像只蝴蝶,与我记忆中的完全一致。
马哥说,差不多了,过去吧。于是一队人跟着马哥往前方挪动,对面的人也走了过来,长棍和马哥面对面相距不到一米,野猫站在马哥旁边。马哥说,你们的人都到齐了?别到时候说我们欺负你。长棍看看马哥,又看看野猫,说,有意思,自己学校的人帮着外校打自己学校的人。野猫随即回应道,你他妈少废话,早看你不爽了。我站在人堆里,阳光越来越炽烈,温度越来越高了。
前方突然传来野猫的叫喊、马哥的呵斥以及长棍的怒吼。一瞬间,两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冲了上去。我半是下意识,半是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向前移动,然后双方混在一起,周围全是叫骂声和拳脚交加的声音。我迎面撞上一个人,他对我怒目圆睁,狰狞到扭曲的面孔触目惊心,我知道他准备打我,所以我抢先给了他一拳。
虽然我不是个好学生,但我也真的不喜欢打架。距离我上一次参与打架已经过去两年了,这两年里我一直安分守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即使碰上个别气焰嚣张的人,我也尽量忍让,避开矛盾。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沉闷的午后,我的一个朋友躺在了血泊中,阴郁的天气使他流出的血都变成了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味。其实看到他倒下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愤怒,该悲伤还是该庆幸。那个藏刀子的家伙原本是我的打击对象,我的朋友却抢先一步冲到他面前,最终也导致他结束了自己十五年的短暂人生。
混乱中,我打倒了一些人,也被人打倒了好几次。我艰难地爬起来,感觉到鼻孔里流出了温热的血,我粗略地抹了一把,继续在混战的人群里寻找打击对象。我看到了野猫,她被人揪住了头发,同时也在攻击那个人的下盘;还有马哥,他和长棍扭在了一起,长棍比他高出半个脑袋。有个人照着我的脸来了一下,我倒退几步,捏紧拳头也朝着他的脸砸过去。在我仅存的一丝清醒的意识中,我发觉身边所有的景象,都像极了两年前那个沉闷的午后,那个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的午后。
远处响起了警笛,有人喊道,警察来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打斗,像一群无头苍蝇般四散而逃,场面一时间更加混乱。我瞥见一队穿着制服的人跑过来,吓得大脑空白,只顾着奔跑。有些跑得慢的人已经被抓住,按在地上。我听见身后有人朝我怒斥,别跑,站住!我更加奋力地迈开双腿,同时扭头查看情况,一个警察追着我,马哥被几个人围住,长棍躺倒在地上。
我从一道小门跑出了体育场,身后的叫喊声渐行渐远,但我仍不敢掉以轻心,在一片就的小区住宅楼里左拐右拐,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在一排全是小间的矮房前靠墙蹲下。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剧烈跳动,简直快要炸裂,喉咙干涸,头昏脑涨,还一阵阵反胃,止不住地干呕。我的样子狼狈极了。
这时,身前传来另一个人的喘息声,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野猫!她弯着腰,双手支撑着膝盖,疯狂地喘气,见我蹲在这里,便气不成声地说,嗨,马哥徒弟。我把呼吸调整到正常状态,说道,你怎么也跑到这里,你跟着我的?野猫说,狗屁!我是自己跑来的,我差点被警察抓住。野猫直起身,双手叉腰俯视着我,她脸上的胎记愈加鲜明。我说,马哥被警察抓住了,长棍倒在地上,不知道情况怎样。野猫说,长棍那小子活该,死了最好,我早看他不顺眼了。马哥也没办法,谁让他自己跑得慢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我们相互打量对方,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野猫转过身,望着自己来时的方向,似乎在确认是否真的没有人追来。我站起来,突然有所启发,冲着她的背影,尝试着叫了一声,许思思。野猫猛地回头,惊愕又惊奇地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温存,好像沉睡在她记忆中的什么东西被唤了起来。但我的幻想还最终还是破灭,野猫用不容冒犯的语气对我说,你找死?没人敢叫我这名字!对不起,我说,我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我说,我要回学校了,晚上还有夜自修呢。野猫说,你找得到车站吗?我才发现自己对这一片地区不熟悉。我说不知道。野猫说,我知道,我带你去吧。那谢谢了,我说。我们走出小区,走到街上,野猫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这里是我的街。我惊得大声质问,你说什么?野猫吓得愣住了,呆望我好一会儿,才恢复威严,说,我说我对这里很熟。哎,你带的钱多不多?我说,不多。野猫哼了一声,你帮我把车费付了,作为交换。
我们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学校的中巴车,野猫靠窗,我靠过道。车子行驶在乡间的土路上,两边是田野,远端的地平线上,还残留着最后一丝霞光。野猫靠着窗子睡着了,但车突然颠簸起来,她的脑袋磕在玻璃上,醒了。她眯着眼对我说,马哥徒弟。我说什么事。肩膀借我靠一下,野猫说,我困。说完,一颗沉甸甸的脑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马哥出来后没过多久,学校就对打架事件进行了调查,调查的结果是,马哥被开除出校,我被逐出校队。长棍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尽管如此,我们的队伍还是在半决赛输给了没有长棍的职高队。临走的那天,我陪马哥打了最后一次篮球。我们照例单挑,我依然不是他的对手,比分是十比十一。我和马哥坐在场边望着夕阳,马哥说,现在,这个学校里已经没人是你的对手了。我笑了笑说,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马哥也笑了,对啊,有什么意义呢?
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野猫,也没听到有关她的消息。直到高三快毕业时,才偶然得知,那一学期结束之后,野猫申请了退学,去向不明。
其实那天在车上,我后来也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最终带着女孩找到了她的家,她家门前果然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桥,桥的中央有一块很大的、谁也搬不动的石头。我站在桥上,女孩站在门前,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的左脸颊上,眼睛下方,有一块特殊的胎记,一看像个叉叉,再一看像只蝴蝶,摊开翅膀静静地停在上面。女孩向我挥挥手,我也向她挥挥手。女孩说,再见马哥徒弟,再见。我说,再见许思思,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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