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不下雨

作者: 剪地人 | 来源:发表于2017-08-31 13:44 被阅读0次

    4月5日,清明节,天气晴朗,艳阳高照。

    杨虹收拾着祭山的物品——“待会啊,别啥都争着做,你看荣辉,每次都跟佛一样站着不动,你啊费力不讨好……”荣志嗯地吭一声,将长袖换成短袖,太热了。

    一年没回故乡了,还是旧样子。山、树、深深浅浅的田塍。儿子木承提着满满的物品,在身后紧紧地跟着。“爸,用不用、用不用等小叔啊?”

    “等他干嘛?!他干他的咱弄咱的。”木承朝着父亲的背影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地里的牛散在不同的角落,彼此背对着吃着草,偶尔尾巴甩一甩,甩开牛虻,甩开距离,守着一小块土地自安自足。

    一年前父亲与小叔的关系就如过期的食品,即使没有鸡犬不宁的对立,也因变质而无法挽救。彼此冷暖自知,心里打着算盘,喜怒不外露——一年前奶奶去世,所住的房子成了矛盾的对象,而矛盾的过程同房子的历史一样复杂。奶奶在世时偏爱小叔荣辉,与他一家人住在不足80平米的旧式房子里,木承问过母亲,那么旧的房子,没了也无大碍吧?

    母亲那时笑他傻,那地界靠近市场,一旦拆迁,那钱可是按平米而不是按新旧计算。况且母亲杨虹并不曾想独揽整个房子,只想公平分配,在家族里站得更稳。木承告诉母亲,两家怎样争吵他难以干预,但身体要注意好,毕竟杨虹因这事闹得失眠、高血压。

    “爸,不是去祭山吗?”

    “去向你大姑借把锄子。”荣志咬着烟,含糊道。

    “别老抽烟。等会活省着干。”木承劝着父亲,跟着到了大姑家。

    大姑住在乡下,养着一只藏獒般大小的白毛狗,见了人便扑。虽是不咬,却足以吓得木承往外退。父亲与姑丈在屋里寒喧,木承站在外面,看着大姑在水龙头边洗碗。“木承哟,你爸真是厉害,教得你跟你姐都出类拔萃,脸上有光啊!”

    “稍微爱学一点,父亲供学就辛苦得多呢。”

    “那是,你爸妈真是不容易啊!我就说兄弟几个就你爸发展得最好。那帮人整天暗地里造谣生非,我跟你说啊——”大姑放下碗,转向木承。“当时你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我每月都专门去照顾她,生活费一分不少,家务活尽心尽力。跟你爸一样,当时你奶奶住院时就数我和你爸照顾得最勤,最后反被说风凉话。那群人的嘴脸你不知道,颠倒是非,无理取闹……”大姑边说边叹气,卷起长袖,声音高低起伏,极动情极受伤,眼眶浮肿泛红好似一眨眼便会泪流满面。木承是知道的,奶奶生病时数落着女儿不孝,大姑碍着情面急急赶上城,照顾几天,便推脱有事离开。大姑不过五十多岁的年龄,身体健壮,却宁愿守着那两间旧房子,也不愿进城找工。虽是两个儿子都已打工多年,可大姑的房子却丝毫没有翻新,父亲荣志看着咯眼,有一次到小叔家看望奶奶时便提到大姑不思进取,饭可乱吃话不可乱说,这不奶奶一转身一个电话打到乡下,大姑火冒三丈,遂两年没与自己交往。可后来春节时的一个电话竟就将一切冷漠与对峙打破,两家重归于好,甚加亲近。其实根本原因就是大姑与小叔因口角闹翻了,遂转向父亲这边。

    木承站在一旁,只是点头默许,最后补充道:“亲戚关系相对是会更复杂,毕竟走得近了矛盾就多了。不过别人怎么说不重要,自己做好份内的事儿才最重要,大家有目共睹。”没有赞同,亦不反对。

    荣志借了锄子,寒暄后便离开,与木承一起向老祖宗的碑。片刻后亲戚陆续到来,其中便有荣辉。彼此没打招呼,荣志锄草,木承用毛笔将碑上的斑驳字重描,所谓顺碑。而荣辉没带工具,带了张嘴脸,与其他人聊着。木承熟谙父亲,虽每次清明祭毕,总是对别人的无所事事愤愤不平,慷慨激昂,但大场合上还是顺眉顺眼,尽心尽责,以最传统的勤与孝为准则并身体力行。但矢志不渝可能是种固执,藏匿着虚荣与对比的好强,在岁月的沉淀中定型成性格。因此木承只得急急顺碑,然后将祭祖的食品、香、纸钱一一帮着父亲准备好。片刻后站在一旁烧纸钱。火苗张牙舞爪,火气逼人,密集的香条点燃后烟气弥漫,刺激着泪腺,木承不禁皱了眉头——父亲倒好,竟去砍那挡路的树。

    “爸,甭管它,又不是不能走。”荣志没有搭理。“你是没事找事啊!”木承竟也教训起父亲来。终究是把树砍除,旁人道好,四婶夸着父亲健壮力大。木承偷偷地瞪了他们一眼,就知道说好,随意一瞥,竟发现父亲手上流血——“爸,手流血了!”老四叔的媳妇忙递过纸,关切几声,其他人顿了一下,父亲连连说没事,便也走开。木承理解,但又觉得,自己的无私成了别人的习惯,所作所为不过是理所应当。

    木承用水为父亲清洗伤口,靠低父亲压低声音:“没事找事,到头来还不是受伤。”荣志欲言又止,向另一块墓碑走去。木承拿着漆油,跟随着继续顺碑——“妣女奕芳”,这不是奶奶的碑吗?虽是这么多年来瓜葛不断,木承对奶奶无多少感情,但至少奶奶曾似乎是关心木承的,似乎,至少。顺碑因此变得小心郑重。一旁小叔摆好祭品,与他儿子乐鹏拉家常,没有任何触景生情太多累赘感情,木承觉得悲哀。毕竟似乎这么多年来奶奶护着爱着的就是荣辉,与荣辉一家人同住,将他三个小孩带大。小叔似乎无所感激,甚至于奶奶生病时抱怨,摆脸色。奶奶去世前一个月医生检查出奶奶有癌症,不堪一丝打扰,但荣辉忌讳母亲将在家里去世,影响他们以后一家人的生活,竟将她送到乡下去。但都是耳闻罢了,或许都只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方式、性格、习惯的摩擦,其实让爱与被爱都是种压力。

    整个祭山,辗转了五个墓碑,荣辉与荣志始终没有交谈,木承也把握分寸,将事情办好就不多说话。突然荣志向三叔提到木承的姐姐通过托福考试,将去香港硕博连读,每月将有教授提供的一万四港币的支持。荣志说得大声,似乎是说给荣辉听,实际上真的是说给荣辉听。这不单单是炫耀,更是挑衅与打击。荣辉家三个孩子成绩平平,没啥大出息,而荣志这边,儿子初中进了市重点,高中进了省重点,女儿去了北京求学,又将去香港深造。一切都脸上有光。谁都不好意思用自己来炫耀,于是孩子的多大出息便在亲戚中尤为重要。对于别人客套的赞赏,木承没有极力推脱的谦虚,也没有夸夸其谈,只是微笑着说是父母教育有方,既推了干系,又顺了父亲的契机,简洁回答,避开大人深不可测的玩笑。

    扫完墓已是下午两点。一群人奔去四婶家用餐,荣志推脱家里有事,叫了木承回家去。家里的祭祀已完毕,杨虹在厨房里热着饭菜,与父亲絮叨着,说的都是些清明的事。没有掩饰,没有矫饰,没有逢迎,有的只是内心的默契共鸣,令人感觉真实与安全。这样的对话需要时间的润滑与磨合。木承想起当母亲决定每月付予奶奶的生活费中扣两百元抵销荣辉的欠债时,荣志火冒三丈,眼睛瞪得老大,吡牙咧嘴的。

    这笔债都欠了十多年了。那时杨虹刚嫁入荣家不久。一个农村姑娘刚踏上城里,心里怀揣着希望与谨慎,每一个行为都小心翼翼,像宴会上吃洋枣,吃完后要将核徐徐徐吐到银匙里,再轻轻一翻,遮到盘下,若哐啷一声,直接掉入盘中,可就失礼了。小心与谨慎在传统观念浓厚的荣家变成卑怯服从与忍让。即使是煮饭洗衣时微小的差错,奶奶都大做文章,以苛刻的话语来衬托婆家的尊严。杨虹向来可忍就忍,担心稍微顶撞,说错了话,给人笑话去。可到了分家的节骨上骨头碰骨头,怎都不能弱了。三叔是被招的,认了对方父母,便无参与。奶奶将乡下的两间房子分给兄弟俩,又强调荣志已有工作,理应将城里的这套房子让给弟弟。荣志虽心不平,出于孝悌,只是默认。可这事激了杨虹,她请来乡下的人,在奶奶家争论讲理,杨虹哭哭啼啼,终是把这事给搁下。奶奶干脆将城里的房子留着,拉着荣辉一起住,要求荣志缴生活费,扬言无需荣志的照顾。

    过后荣志一直觉得荣辉一人照顾奶奶不容易,心生愧疚。所以当奶奶请求荣志借钱帮荣辉还清破产厂子的债时,荣志答应了。那晚天雨倾盆,荣志拿出抽屉中的储蓄将走,杨虹极其不愿,苦劝呐喊,终还是无济于事。空旷的楼梯里脚步声逐渐远去,喊叫声回荡“回来——回来”。

    自从荣志当了公司的采购员,前来解紧的人就陆续不断,碍于情面,荣志每每来者不拒,幸亏数目不大,可这次小叔的债不容小觑,它像最后一群蚂蚁击溃杨虹的防线。

    外面大雨倾盆,没有雷电,渲不出悲情,憋成恨,眼眶里没有红肿,内心空虚成偌大的洞,吸纳悲伤,吐出更大的悲伤。一种压抑的无助助长了内心的堕落。杨虹将一千元投在赌博输个精光,那样破坏性的发泄令她得到恐惧性的满足,眼睛对着荣志干瞪,荣志扬起的手终是放下,满额大汗。杨虹坚定的眼神后藏匿着失望与委屈。爱情不是纯粹的,她爱他的面子,她碍他的面子。

    没有肢体接触的打架,没有恶语恶言,没有歇斯底里,它没有高潮,亦没有结束,最好的解决方法便是一方的妥协。杨虹那里已有身孕,荣志那晚立刻做出道歉,表示以后不再乱借钱,要细水长流,要准备孩子的奶粉费。

    四个月后,第一声响亮的啼哭给予憔悴疲惫的杨虹厚实的精神支撑,她躺在病床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是初为人母的幸福与满足。

    荣志事务繁忙,请假不宜过长,照料了三四天便不得不返岗。奶奶提了四个红鸡蛋,几块糖来一趟,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去。四处说着杨虹好生,生的却是女孩,不值钱。消息不胫而走,前来祝贺的亲戚都寥寥无几。毕竟,是个女孩。

    唯有外婆,杨虹的母亲,迢迢赶来,见了孙女,高兴得合不拢嘴,往杨虹手里塞了条银制佛链,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家务活,母女的饮食,无微不至,微佝的身影进进出出,粲然的笑容泛起一圈圈如秋波里温柔的纹路,给予杨虹最宽慰的依靠。

    可媳妇分娩,婆婆竟没前来帮坐月子,这事情令杨虹难以启齿,归根结底是重男轻女的风气。外婆的兼爱,似乎是以纯粹区别于奶奶的世俗。但实际上谁都世俗,谁都默认女大当嫁,嫁来从夫,与娘家无大干系,生男孩自然沾喜,生女孩也不碍脸面,曾经外婆不也将大心血放在木承的大舅上。这样一来,杨红不怪谁,只怪自己不争气。于是当第二胎怀了4个月时,杨虹叫着荣志到医院里做妇检,往医生兜里一放,医生本极力推辞,强调检查胎儿性别是不允许的,感到兜里的分量便笑纳了。杨虹的心始终大力地搏动着,如果,如果是个女孩,一定要养,不能打掉,不能——

    “是个男孩。”妇产科医生笑着祝贺。

    杨虹突然感觉整个人夸张地舒展开。

    那男孩子就是木承。“男孩,七斤二两……健康,母子都健康……谢谢谢谢。”荣志兴奋地打着电话,向邻里亲友报喜。可令人失望的是,奶奶还是没来照顾月子,因为荣辉的妻子前2个月生了个男孩,正值夏秋换季,高烧不退,奶奶难顾两头,一听荣志家里有外婆打理,便只前来贺喜,就再无表示。外婆依旧兴奋地前来,依旧忙得不亦乐乎,给予杨虹极大的宽慰。

    杨虹一直想起妇产科检查胎儿性别的那一幕,生命诞生与否取决于无辜的造化安排。其实生男生女一个样,只要孩子听话懂事。

    之后的日子不想赘述。亲戚关系平静中稍有波澜,孩子拔节成长,故乡的旧屋迁了重建,荣志分到的房子面临重建,可房契却落在奶奶手中。荣志杨虹到荣辉家提及房契,奶奶就变脸,指着荣志骂着只重钱财没尽孝职,荣志回想几十年费力不讨好的委屈,第一次顶撞母亲。几经周折,讲理了吵翻了,终是拿到房契了。

    人的一辈子就是折腾儿,折腾完了,一辈子就过了。奶奶最终在故乡长眠,得知消息时,木承在学校宿舍里,电话那头的母亲的声音——“周末就出山了,回来吧。”

    故乡的西边搭了个篷,作为送行的地点,篷内放着大红朱漆桌子,上面摆满了祭品。儿孙都穿上麻衣,脱下鞋子,跪在篷子右侧,媳妇、女孙披上毛巾,跪在左侧。请来的队伍拉着悲歌,木承突然感觉莫名的悲伤,抬头,荣辉的女儿早已泪流满面,而姐姐静承竟也眼眶泛红。

    说恨吧,冥冥中有情感牵系,像那些散落在不同角落的牛,其实腿上都系着一条长绳,无论怎样各自为阵,终会回到原点;说不恨吧,往事历历在目,怨仇耿耿于怀。她可是木承的奶奶,她只是木承的奶奶。所谓恩怨,低着头“死者为大”,轻如浮云。

    奶奶并没有立下遗书,荣辉一家依旧住在奶奶遗留下的房子里。杨虹不再争闹,一个人走进律师咨询室,在房子继承的条目上做下“纠纷”标记。一旦房子有任何的转交变动,法律都将予以制止。

    孩子长大了,债务抵清了,房契拿到了,城里的房子系上法律了,杨虹的心无比踏实,清明的祭品准备得更多。

    4月5日,清明节,天气晴朗,艳阳高照。

    后记: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对与错,只是利益与主观的判断。当奶奶不是戴着眼镜慈祥地缝针,当呱呱坠地不是众人欣喜,当母亲不是无私至极,当清明不下雨,这就是生活。

                                                                                                                                                 于2014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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