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稚明亚野/连殳
1
最近老是梦见她。
说不上来理由。
因为离得远,平常也见不上面,消息也是寥寥几条放在对话框里,怪清冷的。
都是她写的诗,我点开来一看,感情汹涌澎湃,携着浪把我拍到岸上,像一条摊在砧板上任人割宰的鱼。
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回复,溢美之词说多了没诚意,字不达心;说少了缺乏新意,又显得太敷衍,空荡荡悬在她消息后面,感觉跟楼下沙坑里小孩玩的小拖车没什么两样。
其难度不亚于那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时间一长回答就搁置了下来,这时候对话框干脆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台。现在想想,觉得回复与否其实并不怎么重要,憋不出来什么大学问就敲个“嗯”回去,起码表示对面人还活着。
在这里允许我忏悔一下,之前本来打算练习练习认真一首一首写诗回过去,写完之后发现这一来一往的,跟刘三姐的语态能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下一秒我就能插着腰小嘴叭叭地唱起来。既视感太强。
回到正题。
梦里她做了什么我忘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事,像一阵风,一来一去悄无声息,只留个粗浅的便签给清醒后的自己。
噢,我梦到她了。
醒的时候是半夜,室友均匀而绵长的吐息包裹住整个空间,像一针安定剂。
我压抑了不少情绪,突然意识到,和她相识的那天被蒙了雾,只凭着感觉,顺着记忆抽丝剥茧,给这事寻个开头,好显现出“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我大半夜里心血来潮胡扯的八点档女主角。
2
一开始我没觉得和她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一个每天围着老师兜来转去,一个把自己成日关在壳里,我自认为我俩会是两条平行线的典型写照。
现在看来,只是缺了一个契机。
某日我被班主任叫上台做了一场关于道德绑架的演讲,时间太久远,记不清自己到底讲了些什么,但是情绪还能回忆得起来,灯光,笑声和掌声纠结在一起,仿佛有一大坨水泥满满当当糊在喉咙上。
同桌说我讲的真好,我没敢厚着脸皮应下来,那其实是一场观点明确的诡辩。她传纸条借走了我的演讲稿,换回来的时候里面夹了一张纸,内容是一贯的冗长。
纸的最后,她说,你这是一场诡辩。
我明白,这就是那个契机了。
我们逐渐变得熟悉起来。
3
上学的时候,我总是很难分清楚,什么是玩笑,什么是带着恶意的挖苦。
其实现在也半斤八两。
每个人都怀着心思,彼此用作交流的脑电波大概出了差错,有的数据流失了,断断续续,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进当事人耳里。
她私下里不大爱说话,一个人独来独往,不是在机房研究编程,就是从食堂带了饭回来一个人缩在座位上写写画画。
班里挺爱跟她开玩笑,最单纯直接的那种。
把她的东西拿来拿去,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她也跟着笑,跟着跑,企图从高个子男孩手中拿回自己的笔,拿回自己的本子。
她说无所谓,没什么好生气的。
有些东西,有和没有都没什么关系。
有些事,做和不做也没什么关系。
总有人要来做。
她管这个叫老庄思想,“无为而治”。
4
有天下晚自习轮到我做值日,洗完抹布回来,教室的灯还亮着,后门泄了一条缝。
里面上演着青春校园电影里的俗套剧情。
没那么大尺度,就是几个人坐在里面开茶话会,话题主角是她而已。
“正常男生会那样走路吗?”
“像他那样一扭一扭的?脑子没病吧。”
“真够变态的,平时没事就爱往女厕所钻吧,我看他那样也没什么难度嘛。”
我想起她棱角分明的脸和高高瘦瘦的背影,总觉得不和谐。
蓄着的是及腰的长发,最好再带上些刘海,而不是一头疏于打理的碎发。
包裹她的也不该是宽大肥厚的运动服,而是及踝的碎花长裙。
像是灵魂住错了躯壳。
她说,我可不可以试试你的裙子?
那是条绣着红丝绒的白纱裙。
干瘪瘪地罩在她身上,有些短了。
她靠在门上大口喘息着,像一条缺水的鱼,唇角却始终是带了笑的。
大幕似的窗帘布这时候恰巧咧出一抹光斑来,落在她颊上,落在她眼下。
水汽氤氲。
5
那些谣言像水藻一样缚住她的手脚,越拽越深。
她从来都不是个被谣言轻易左右的人。
倒不如说更多了些表演欲,她就是要反着干,大家越厌恶的,她越喜欢。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循着机会展示自己穿裙子时的模样,变着法剖白自己的内心。
她说,喜欢是一种单一的情绪,仅仅拘泥于人类身上未免太过狭隘,事和物同样可以。这不是一种病癖,而应该也是一种性的取向。
这段话里信息量太大,我还没来得及琢磨透,她又丢来一个惊天雷:既然是等同的,想要获得好成绩,我们为什么不和学习谈一场恋爱,拥有一段完整的性关系?
我望着她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眼底有一束光。
6
春天的时候,她被家人接回了乡下。
昔日朝夕相处的同学难得有了默契,对她离去的原因讳莫如深。
她又写了一首诗,在离开前站在讲台上同那日一样,读给大家听。
我觉得我做不了看客了,就在那一天。
对比越大,失望越大。
“听说她家里主动让学校办的退学呢。”
“换我爸妈也丢不起这人,精神病得送去医院治吧,想想就恶心的不行”
台上台下,像极了一出戏,滑稽戏。我的哭声和周围的笑声。
好像我才是该被送去医院瞧瞧的那个人。
她说了“谢谢”。
总有人要来做。
7
一年以后,她回来复学。
我读高三,她读高二。
由文转理,成绩跟着坐了火箭,迅速窜到年纪前一百(差点没收住给她写了个前十名,实际上我们一个年级几千人,没有夸大的意思)
她母亲笃定是文科班里学风散漫,成天胡思乱想,带坏了她的宝贝儿子。
她有了目标,想考去医学院有份稳定且母亲也满意的工作,等赚够了钱就去动手术。
写到这其实该收笔了,照这趋势继续发展下去应该能收获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
我说我梦到她,也许是总怕她先走了。
梦都是反的,我老迷信这些虚玩意儿。
她发消息说自己服了药,雌激素的药,有好几个月了。
当初的乡下只是个幌子,她辗转于各大治疗中心和心理咨询门诊部。
以及同桌的男生的肆意玩弄和羞辱。
你看,青春疼痛文学并不一定都是编的,最蛋疼的是它就发生在你身边,主角是你的好友。
你们俩之间相隔上千公里,你的愤怒和悲伤被距离无限制的稀释。
到了她那里收到的慰藉都不能算作是慰藉,只能说是捎了些余温的句点和逗号。
这是生活。
我在百货里替她选了条长裙,灰玫瑰色的,和《荆棘鸟》里女主角那条一样。
回去之后我和她可以慢慢讨论它到底合不合适。
稚明
1
和稚明一样,我每次提起她,怀里揣着的都是莫名的情感。
而凡忆起她的人,不是携着顶礼的膜拜,就是怀着难言的鄙厌。彼时我同各色的人来往,人们大都色彩缤纷。然而如果教我为描述她想出一种颜色,那么我想她大抵是黑白色的。
她的世界从来非黑即白,且绝不允许它们相融,而偏要它们显得分明。
正如她灵魂和躯壳的对峙一样。
所以当得知她开始使用雌性激素来塑造与自己灵魂相匹配的容器时,我久久地枯坐在那里,巨大的枉然重重包裹住我,我想隔着万水千山拥抱她,想好好告诉她我多爱她桀骜的灵魂。
她退学那段时间,我问她去了哪里,她未加掩饰,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母亲带我去看病。”
我记不清当时愤怒如何汹涌,然而如果能从字典里找出“横眉冷眼”这一词的话,大抵最可比我当时的神色。
“他们管这叫病?患病的难道不应该是这个她们?你只是与我们不同罢了,你只是在找寻自己罢了。为什么人们不允许呢?他们用无端的谩骂和指责以显示自己‘正常’的优越性;用消遣的言语和满怀恶意的行止中伤你,以此寻求平凡生活里的一点点快感和慰安。
这样狭隘的、刻薄的、粗陋的世间,难道不是最为病态的吗?”
“她说我病了,随她去吧。”
“你一点也不生气?”
“我只是接受。”
我骤然变成一个干瘪的皮球,徒然垂下头,垂下头去,深深地,并且一直往下。
2
我和她相识不久,相知不深,我对她知之甚少,包括她的悲惨和伟岸。
整个的她由悲惨和伟岸构筑而成——我对此笃信不疑。
高三的一个周末,她身着女装站在我们教室门口。我急急忙忙跑去见她,三步作两步,气喘连连,总算如愿以偿。
“穿女装会很麻烦吗?”
她知道麻烦是指什么,无所谓地扯了个笑:
“不久前被校长看到,训斥了我一番,说我破坏校风校纪。”
“我以为学校是教我们成为自己的。”
她没有说话,兀自盯视自己的脚尖。鞋子在地板上摩擦着,她像小女孩一样跳跃着。
学校教我们成为我们,而不是“我”。
我还没有说出口,她递给我一首诗。
站在走廊,我开始读她的诗。
仍然不很读得明白。
她的文字和她本人一样,寂寥、渺远。
能读个透透彻彻的人很少,她不刻意寻求同一,喜欢和人争辩。
记得一次早自习,我们还在语文书“背诵全文”的苦海里扑腾时,她转而旁若无人地读起庄子的书,我们收住自己的声音,教室里唯余她念经般的腔调。
然后我听到窃窃的私语和意味不明的笑。
她就是这样奇奇怪怪的人。
所以大家对待她也奇奇怪怪。
回过神来,我的手上持着她的文字。
我执拗地读,一遍复一遍,她负手站在我身旁,只一径地笑。
我极欢喜见她笑,她一笑,我就觉得整个世界的背面在向我发笑,我经由此看到不同色彩的事物,它不是黑也不是白,无可描摹,然而在我心底烙下个疤痕。
如果可以,应当给每个人一个蓄水袋,我们把每天的眼泪储蓄其中,籍此衡量整个世界的悲伤程度。
待测量完毕,将它作为生活用水循环使用。我们用悲伤浇灌植物,用悲伤沐浴身体,用悲伤洗涤食物,让悲伤变成沸腾的水,然后喝光光
这样,我们的悲伤就变得必不可少,并且源源不竭。
而如果这样的袋子真切地存在,我想,她的袋子里应该空空如也。
她的悲伤不是液体,而该是腾空的云。
如她一样缥缈而寡淡的云。
我指着她的诗问。
“这里的花是谁?”
“是我。”
“那这里的‘我’是谁?”
“是我”
“打马经过的人是谁?”
“也可以说是我”
她也许想说,爱谁谁吧。
东西写下了,就具备自己的灵气了,它怎样盘根错节地生长,我管不着。
当然我只是猜测,因为当时我正是这样想的。
爱谁谁吧。
如果对待任何事物我们都这样想,储存悲伤的水便会减少很多。
那时每个国家的新闻会大肆宣扬——经检测国民悲伤量又迎来下跌高峰,幸福指数急剧上升。
我不明白,悲伤的对立面就是幸福吗?
正如我不明白,男性的对立面就是女性吗?
她的对立面是她自己吗?
爱谁谁吧。
3
我问她:“何以想成为女孩子?”
她说:“因为十八岁的女孩子最为纯净。”
我望向她,如同望向一位独坐在断崖边凝望无垠江面的耄耋;我望向她,如同看到自己对至纯至真的美若渴的追求。
我望向她就如同看到屹立于山巅的战士。
然而她擂响战鼓时,应战的——是整个世界。
或许也不全然如是,我望向她时其实仅仅是在看具备眼眸清澈的女子,着一席白色裙裾,浅浅地笑。
我们怎么可以剥夺她成为自己的权利?当她的灵魂和身体并不相合,怎么可以说她生病了?
她只是与我们不同而已,她只是在寻找自己而已。谁给了我们审判的权利?
爱谁谁吧。
连殳
转自公众号/岻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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