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完,要不休息一下,去楼下喝杯咖啡吧。”
“咖啡馆早搬走了,现在是奶茶店。”
“是吗?没注意过,看起来也差不多吧。”
“你就是这样,永远都是差不多。”
此刻的我已经懒得反驳了,看着渐渐露出原形的房间,惨白的墙壁,半年都没洗过的窗帘,从电脑桌前直接扫进垃圾桶里的易拉罐和满是茶垢的水杯。说不清是沮丧还是轻松。她半个屁股坐在已经清空了杂物的床头柜上,手里捏着前两天才摔裂了屏幕的手机。
从没想过我的生活会走到这一步。
已经二十九了,其实按周岁,也才二十八。不过我已经懒得挣扎了,二十八和二十九对一个失败的男人来说,毫无区别。十七岁的时候喜欢说虚岁已经十八了。二十六岁的时候喜欢说周岁才二十五,对年龄的在意其实不过是来自压力,少年时压力来自还不够成熟,成年后压力就来自还不够成功了。
但说实话吧,我还真不是那种一心渴望成功的人,但这个时代如果你没有相对小康的家底,不成功往往就已经意味着贫穷了。我和她在25岁那年结的婚,她大我三岁。她说,不希望做一个三字头的新娘,所以我们草草办了婚事。我很感激她并没有要求多么奢华的婚礼,甚至连彩礼钱她也只要了八万,其中五万还是我们俩自己垫的。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婚后的日子比我们想象得要残酷得多。有情饮水饱只能是还吃得饱的情况下的美好愿望,一旦把真实的生活砸在你面前时,有情饮水饱这五个字只能让两个恋人之间心生埋怨和愧疚。
婚礼上,一哥们儿跟我说,婚礼就是剃度仪式,结婚和出家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和尚没有女人,而你只比和尚多一个女人。这样的玩笑听过也就算了,可到了婚后我才明白,结婚和出家背后的意思是,都是一场修行,婚礼不是庆典,而是在告诉你,修行才刚刚开始。
“你后悔吗?”她站起来,拍了拍被坐姿弄皱的灰色大衣。
“你呢?”我本能地反问。
“你什么时候能男人点,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
她摆了摆手,“算了,走吧,去喝点东西。”
“结婚相当于你把恋爱时最喜欢的歌调成了闹钟铃声。”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她在朋友圈里发的内容。配图是半夜里我闭着眼睛抱着女儿哄她睡觉时的照片。她对我这样的举动很不满,不想哄就不要哄,要是万一我先睡着了,摔了女儿可怎么办?于是我只好哄完了女儿再去哄她。她的态度依旧是“不想哄就不要哄。”
那一刻我真想死,工作使我疲倦,回家也使我疲倦。我相信她也是如此,所以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苛责她。但两个疲倦的人凑在一起面对一个总是精力旺盛的女儿,我们都束手无策。有时我觉得面对孩子时我们更像是孩子。
“之后的月供怎么办?”她拎上手包,往门外走。
“我还。”我转身锁门。
“女儿呢?”她按了电梯。
“我养。”我跟在后头。
“凭什么?”
“那听你的。”
“你能不能有点主见。”
我刚想张嘴又闭上了嘴,她的眼里也闪过了一丝什么,像是隔夜饭随着胃酸涌上了喉管。在我们刚刚恋爱的时候这是我们常常发生的对话。“你能不能有点主见?”“到现在你还没看出来,咱俩谁是主,谁是贱吗?”在那时,这是一句杂糅了生活情趣的回答。可现在只会让我们彼此心生羞耻。
我站在后面,看着她为了带孩子方便而剪的短发,心底一阵酸楚。女儿还没学会说话时总是用手扒拉她的头发,就算扎起来,也会被女儿的小手弄散,一旦头发披下来女儿就会变本加厉地撕扯。起初我们当然会觉得这是可爱的举动,但随着日复一日的折腾,多少还是会暴跳如雷,那火也不是冲女儿的,就是觉得为什么束手无策,为什么无法还击。女儿就像是我们生活的真相,她向我们索要一切,我们都得无条件地给予,时间,精力,热爱。只要少努力一点,生活马上就会给你颜色。
她抬头看着电梯的楼层数,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愿,电梯在六楼停下,进来了一个送外卖的年轻人,我生怕他认出我,只好把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不自觉地滑向了跳动的红色数字上。一对相识多年的男女,最终落得在电梯里默数楼层数的下场,多滑稽。
“你老实说,为什么这次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出了电梯她立马回头问我。
“你说什么?”我再次逃避回答。
“除了我们,还能说什么?”
“是你提的,很多次了,我只是答应。”
“为什么你以前都不答应?”
“我没有别人。”
她皱了皱眉,再次大步向前走去。送外卖的年轻人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好在不是一个区域的。其实我早就丢了工作,已经连续送了五个月的外卖了,公司一下子裁掉了三分之一的员工,即便如此,听说老总这一年还是亏损了六百多万。我沮丧到开始逃避沮丧了,所以看起来还是积极的,积极地写简历投简历,积极地跑外卖,指望能贴补这段时间的家用。在她眼里,我变得越来越忙,早出晚归。要么是即将升职,要么是外面有人了。可每个月打到她卡里的钱并没有变多,所以她认定我是外面有人了。
我没有告诉她也不是出于所谓的自尊,只是清楚一旦说了,第二天我妈就会知道。她不会告诉她家里人,毕竟她的父母本来就看不起我,如果失业了,关系必然更加紧张。但我妈如果知道了,肯定会自掏腰包帮我们度过这个难关。这才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我妈这辈子都是小摊小贩,后来租了个店面,赚了点钱,存了点钱也没有交保险,那是她的养老钱,结婚前,为了给她买四金,就已经支援了我们不少,现在我要是还动这念头了,就真太不是人了。我当然知道这种隐瞒在生活面前是极其幼稚的,没办法,贫穷使人脆弱敏感,富有才会理性坦然。
“你就别装了,我也实话实说,我查过你的手机。”
“那你发现了什么?”
“干干净净!就是太干净了。”
当然干净了,没有了工作,自然没什么电话简讯,为了掩盖现在的工作,app都是回家前卸载,出门后再下载的。有时一出门看着空空的手机页面自己都会恍神。我的沉默渐渐激怒了她。
“你现在是连架都懒得跟我吵了是吗?”
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但是她在吵架这件事上颇有热情,人越多吵得越花样百出,这种委屈,埋怨,愤怒里参杂着表演欲的争吵叫我筋疲力尽。我也不是怕在大街上丢人,如果早几年,我也愿意陪她演一出,据理力争然后道歉认错的戏码,可现在我不想再继续破坏我们的关系。有时我觉得,吵架也算是婚姻的一种挽救方法,就像是感冒时剧烈的咳嗽,过敏时打的喷嚏都是为了驱赶走身体里的坏东西。可吵架是需要精力的,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
其实早在半年前,我们就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禁止吵架。吵架,是需要成本的。时间,情绪,都是无法挽回的。如果今晚吵架了,今晚是否要和好,需要多久和好,还是各自冷静一夜,第二天再说。可第二天经过一夜的沉默,负面情绪会发酵成一个勉强的笑容还是一个失态的决定谁也无法预料。吵架,会影响睡眠,无论是缩短睡眠的时间,还是增加入睡的负担。于是我们约好,除非第二天就辞职或周末,否则前一天都不许吵架。事实上情绪堆叠到一个高点之后只要你足够疲倦你除了想哭以外就是想睡,根本没有力气去再做什么抗议。在平凡生活里抗议永远无效,像是一个孩子在幼儿园里高举着一块写着“我长大了,我要自由”的牌子,滑稽可笑。同学们看不懂,大人们看不到。
现在看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当两个人连争吵都让人觉得多余时,感情已经变成了过期干透的湿纸巾。
“心心呢?”我岔开话题。
“在你妈那儿。”她说,“你放心,我没跟你妈说咱俩的事儿。”
“没孩子在身边,确实轻松不少。”
“我当初就说,让你妈带孩子,你妈一个人,又喜欢孩子,你是独生子,她就这么一个机会带孩子,要是我爸妈不是天天围着我弟弟的双胞胎忙不过来,我早就送去了。”
“我不希望麻烦我妈。”
“那你就麻烦我!”
她走进奶茶店,一屁股坐下来,服务生随即赶来叫我们去吧台点单。这家店虽然换了招牌但格局装修都没什么大的改动。她点了抹茶的,我点了鸳鸯。她习惯性地准备付款又看了看我,“这次你付!”我只好拿出手机,笨拙地支付。
婚后她包揽了所有买单的时刻,我只负责把钱打到她的卡里。身边不少朋友也都感叹,恋爱的时候男人都是抢着买单,婚后全是老婆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享受着这样的踏实的生活感。好像只要有她在,出门根本就不用带钱包。久而久之家里有多少存款我也渐渐不再过问,直到女儿要上幼儿园时我们才开始发愁。幼儿园的择校费超过了我们的预期,并且从入学的那一刻起,每年起码多了两万多的开销。都说钱不是万能的,有钱办不了的事儿这道理我信,但是用钱办不了的事儿,靠没钱也办不了。这时候你才会明白钱的重要。
“其实给你妈带有什么不好,又不让你妈花钱,定期把奶粉、尿不湿买好,再给你妈点生活费,不是挺好的吗?”
“我不希望心心在我妈身边长大。”
从他们离婚之后,我妈就变了,我的好坏仿佛只有一个标准。像我爸,还是不像我爸。像,就是坏,不像就是好。每次晚饭时,会喝一点黄酒,她喝到第二碗,就开始数落我爸的不是,从具体事例具体分析,到断章取义泼妇骂街。可我偶尔去看我爸时,又会听见我爸在说我妈的坏话。我不知道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我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所以从我工作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永远不要离婚,永远不要让孩子在父母对彼此的抱怨中长大。
“你到底怎么了!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她说这话的时候态度缓和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奶茶还算合口的缘故。“这段时间你动不动就崩溃,哪有一点男人的样子,我还不能说你了,一说你你就躲到阳台上抽烟,你不是说你戒烟了吗?”
“嗯,是戒了。”
“戒个屁,我看你就是在我和心心面前戒了。其他时候不知道你怎么造呢!”
“我就是有点累。”
她白了我一眼,又对着吸管喝了一口。我没说谎,我就是累了。我知道她说的那几次莫名其妙地崩溃。有天夜里她刚哄完女儿睡,突然说想吃炒饭,我只好搜罗了冰箱里的食材给她做,但当天的米饭水放多了,黏黏糊糊的。下锅之后滚烫的油溅到了手臂,怎么大火翻炒都糊成了一片,粘锅的部分全都焦黑,散出一股挑衅的糊味。我瞬间把锅铲砸进了锅里,一声大吼,蹲下来就哭。
女儿也被我吵醒,哭闹不止。
她看见我这样也不知如何是好。“有病看病去,在家里发火给谁看呢!我不吃了还不行吗?”
我知道她误会了,但我已经失控了。人就是这样,如果深陷疲惫不堪的泥沼,总能接二连三地遇到一个又一个小麻烦,你每一次克服的过程其实都是在忍耐,而忍耐的过程就是积压情绪的过程,你在等,等最后一个麻烦让自己崩溃。除了崩溃没有更好的释放,什么谈心,安慰,都没用。要么让我年轻十岁,要么让我一夜暴富。其他都是隔靴搔痒。
等我收拾好情绪,她已经懒得听我解释了。
“那天,我解释了,你不肯听。”我主动提起。
“那天,你累了,我也累了。”她说。
“或许我们该吵一架的,那天。”
“我想你害怕吵架,我想你没力气吵了。”
她很早就从我妈口中得知,他们离婚之前夜夜的争吵使我在惶恐中长大。所以当我提出禁止吵架的条款时她欣然接受,没有一点犹豫。可在我们的婚姻里,我宁愿她能把怨气全都一股脑地倒出来。
“你误会了,我只是害怕无休止的争吵。”
“说到底,误会还是来自不理解,我们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了解彼此。”
有时误会是来自太想要理解吧。我这样想着看见邻桌的年轻人跑到门口的心愿墙上一腔热情地写着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吗?”
“结婚纪念日。”
“你还记得,真讽刺。”
我当然记得,为了这天,我前几天就开始准备。每晚送外卖都送得更晚就为了能多个几十块钱。她喜欢花,但婚后我宁愿把钱花在给她买面膜上也不愿意花在这种第二天就会枯萎的东西上。但是这次结婚纪念日,我还是决定要送一次,毕竟距离上一次送花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刻意装作不记得,指望当天能给她一个惊喜。
于是我深夜踩着十二点的钟声回家,把花藏在了门口,小心地开门,蹑手蹑脚地进屋。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她哄女儿的声音:“心心啊,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啊?”我吸足了一口气,准备推门而入时,“不回答呀,我跟你说,你爸就是个狗东西,天天晚上还不回来吃饭,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知道,肯定是在外面跟同事喝酒呢!在我们面前装得跟个好男人好爸爸似的,还戒烟戒酒,背过身去肯定一根接一根地抽,你以后长大了可不能像你妈我一样瞎了狗眼,这种男人要不得。啧,你怎么回事,手不能放到嘴巴里,你怎么跟你爸一德行呢!说了的话都是满口答应,记住了记住了,该犯错还犯错,你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我转身往门外走。她听到了动静。
“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沉默。
“你有种就死在外面别回来,我跟心心一样过。”
我沉默。
“你往哪儿走呢!”
我沉默。
“你今天这么晚要是再出去,我就跟你离婚。”
我转过身,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你真的这么想吗?”
“跟你过,我真是受够了。”
“好吧。离。”
面对昨晚的这个决定我们都显得无比冷静,没再多说一句话。我离开家,去网吧凑合了一夜,今早回来时她正在打包东西。眼看着一点一点填满的家被一点一点地掏空,我不知道是该感到泄气还是轻松了一点,当初我们只想要赶快跳进生活,跳进彼此的生活,跳进我们的生活,但如今,深陷生活,便想摆脱生活。人总是想躲开那些明知躲不开的。
此时店员朝我们走来,邀我们去门口的心愿墙上写下自己的愿望。拍照发朋友圈就可以免单,并送两张有效期为一年的抵用券。她最先冲过去,“心心,健康快乐。”与我想的一样,在父母的眼里孩子就是最重要的愿望。在她拍照时我的目光滑到了右下角的三行字。一,二,三,列得整整齐齐,写也写得规规矩矩,大概是个女生的字迹。
永远保持单身。
永远不要小孩
永远年轻,永远到处流浪。
——给19岁的自己
我猛然想起,我在大学宿舍的墙头也写了三个愿望。二十五岁前结婚,要生一个漂亮的女儿,永远不要离婚。那时的我还没有遇见她。
她突然放下手机也看了过来。
“年轻真好啊。”她说。
“是啊。”我说。
“祝她梦想成真。”她说。
“但愿她永远都不后悔。”我说。
首发于one 一个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