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的时候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院子分北院和南院。北院有四户人家,北屋一户,住着的是高干人家,老爷子是从部队退休下来的。西北屋一户,住着寻常的老北京人,一家四口蜗居在那里。东南屋一户,我家四口人住在这里。
西屋一户,住着一个单身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还有老妈妈和她一起住。至今我不清楚这个女人是已婚分居、离异,还是未婚但有了孩子。在我的记忆里,她始终是自己带着这个孩子含辛茹苦地过日子,照顾着老妈子。她有两个姐姐,时常会来看看她们母子。从穿着打扮和说话透亮的十足底气中,看得出这两个姐姐看起来过得都不错。那时,时常在想,既然两个姐姐过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把老妈接到自己的身边照顾,要让这个单身的妹妹辛苦地照顾妈妈。
家刚搬进院子不久的时候,那时并不熟识,还没怎么说过话。一日的下午两三点左右,突然听到西屋女人歇斯里地的大喊:抢人了,抢人了。这时北屋的大妈和西北屋的男人听到呼喊声,都走了出来。我探头看窗外,西屋女人被一个男人拽着往外走,女人死拽着门不放手。当时是秋天,已是微凉,但她穿着轻佻单薄,还光着两条大腿。院子里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拽着女人的男人大家没有见过,女人也定是不愿意跟着走,大家都上去把他们拉开。后来,那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女人哭哭啼啼地回了屋。
老妈子和小孩都不在屋里,大概是上街转悠去了。回来听邻居说,可能女人跟“拉皮条”的没有搞好关系,所以人家要把她拖走。那时小,不知道“拉皮条”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多问。长大后才知道拉皮条的意思是拉拢男女搞不正当关系,做拉皮条的就是个中间人。偶然想起曾经发生的这件事,大概才明白了什么意思。于是,很多事情便都串连在了一起。
女人没有工作,又照顾着老妈子,想着平日里是有两个姐姐的接济。所以每次两个姐姐来,都是颐指气使的,女人总是要跑到屋外的厨房里忙活半天,给她们做饭做菜。两个姐姐在屋内的窗下和老妈子扇着扇子聊着天,聊得开心时笑得也很肆意,若开着窗户,在我家屋子里都能听得见。
女人的孩子虽是个小男孩,但看起来道是很乖巧懂事的样子。从没有看到过这个孩子大声哭嚷和吵闹,和女人说话时总是低声细语。开心的时候笑一笑,笑脸还是阳光明媚的。女人也很少打骂孩子,平日里和老妈在一起这样平和度日。
女人和孩子平日里并不讲究穿着,穿得比较随意和朴素,大概是也没有太多的钱花在这上面。一日我正拿个小马扎放在院门口,坐下来捧本书看的时候,看到女人远远从胡同口走了回来。穿着与平日里不同,因为是夏天,戴个时尚编花的遮阳帽,戴着个大墨镜。裙子比较艳,看似有些飘逸,定是新买的裙子,走近时衣服看都没有褶。平日里女人基本穿的平底儿帆布鞋,很少穿高跟鞋。今日的高跟鞋穿起来,道是更显得女人的风韵。
女人哼着小曲走近了,看到我坐在那里,爽利地寒暄一句:看书呢?这点儿该吃饭了。没等我回应,她自顾又哼着曲儿往里走了。这时,许是孩子屋内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跑了出来迎着她。听女人又跟孩子说:在屋里呆会儿,等会儿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女人手里拎着两大袋子的东西,满满的。平日里,确实很少看到过女人拎过这么多东西回来,看来是赚到钱了。等我收拾回屋的时候,闻到了从西屋厨房蹿出来的饭菜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厨房敞开的窗户露出了女人忙碌的身影,她还在炒着菜,是什么下锅了,听到煸炒的声音,洋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老妈子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想着给她打个下手帮个忙。孩子时不时出来探脑袋看一下,大概是已经流口水了。
二
北京夏日的午后愈加烦闷。知了有节奏的叫着,时不时和着喜鹊的叫声。天很蓝,阳光有些刺眼。胡同、院内没有人走动,都躲到屋里睡觉去了,笼子里的鸟也慵懒的不再出声。
小憩中听到西屋的女人和北屋的大妈在院里不知道什么原因吵了起来。父母不在家,我也没见过这阵势不知道怎么劝架,但也不知道南院的人为什么不出来劝架,还是司空见惯了。两个女人的声音尖刻的让这个夏天更加焦躁。北屋大妈有个女儿也回来了,戴个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也站在屋门口帮腔对骂。西屋的女人毫不示弱,干脆端了个水杯站在门口,边骂边喝水。她大概觉得自己虽然是孤儿寡母的过日子,更不该受欺负。过了许久,南院有位王奶奶踉跄着走了过来。
“大中午的,因为什么又吵了起来。你们听我一句劝,都是邻里街坊的,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王奶奶说完了,两家似乎没有后退的架势。王奶奶上前拉住西屋女人的胳膊说:“天这么热,你就站在这大太阳底下嚷嚷,等会儿再晕过去怎么办。我那刚熬点绿豆粥,你回屋拿个盆过去,我给你倒点。”仅管这样说,女人还是不甘示弱。
“你家小孩还在屋里,这么听你吵,对他以后可不好。这传出去,你家小孩以后面子上挂不住。”说不动女人,王奶奶另找突破口。这句话似乎说到女人的心坎上,停住了谩骂。
王奶奶赶紧给北屋大妈打了个手势,让她也回屋关上门。大妈大概也是吵累了,顺势“砰”的一声撞上门不出声了,西屋的女人才渐渐平息回屋。
没有听清她们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想来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依旧的燥热,感觉热浪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知了还是不停的叫着,此起彼伏。窗外的树叶一动不动,一点风都没有。窗外偶尔传来收破烂、修补盆儿的叫卖声。
不久,有人哼着小曲进了院子,是住西北屋的人家回来了。因为外面有自建房,西北屋的屋内基本见不到什么光。孩子上小学,举着大红果冰棍紧跟在父亲的后面回来了。这男人也不闲着,不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拿了个盆放在院里水龙头下,开始洗衣服,边洗衣服边吹着口哨。一会儿,西屋女人出来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西北屋男人打了个招呼进厨房做饭去了。但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眶是有些发红的,不知道西北屋的男人注意到没有。
女人进了厨房又从厨房出来,自言自语着:煤气罐怎么就没煤气了。边说边解着围裙,一会儿推了辆自行车到了厨房门口,想要把煤气罐挂到自行车的后座上。西北屋男人看着她有些吃力,上去帮了一把,说着:“这点儿去可能已经关门了,要不让我爱人等会儿多做点饭给你们拿过来,你和老太太、孩子将就吃点,明天再去换煤气,别白跑一趟”。女人抬手看了看表说:“这时间应该还来得及,就不麻烦您了,谢谢您和嫂子。”说完,女人使劲推着车一步步往院门口走。男人的爱人许是听见了什么,出来跟男人说了一声:“院门槛高,你再去帮着抬一下车。”男人听了便乖乖跟着往院门口走了。
北屋的大妈没再出来,屋门始终紧闭。直到王奶奶过来敲门收水电费,大妈才开门,将王奶奶迎了进去。院子里,渐渐又安静下来。
三
一天放学回来,经过院门口的时候,看到西屋女人和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看到我回来了,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女人和男人大概说了一句:有合适的再给介绍几个,最近手里有点紧。因为我年龄尚小,女人没有在意我是否听到,或是觉得我也听不懂什么。她说话的声音亦如常态,只是让我感觉到她似乎在有些乞求对方。男人当时没有回应什么,嘴里叼着烟,深吸了一口,抬手将烟嘴掐掉随手扔到了地上。看这背影,不像是先前在院子里拉着女人往外拖的那个男人。
日子一日复一日地过着,女人大多时候都在家里忙活,偶尔出去就是接送孩子或是买菜。一日傍晚,西屋的女人突然喊了起来,像是老妈子昏了过去,女人已不知所措。父母闻声赶了过去,看到老妈子一动不动在床上躺着,一旁的家人怎么喊着也不作声。
“晚上吃的什么?是不是吃了不合适的东西?”母亲问。
“吃的饺子,就是家常便饭。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躺这儿不动了。”女人边哭边说。
这时北屋大妈拎着菜篮子从窗外走过,后面跟着他的儿子,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大妈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往里张望。
“呦,怎么了,老太太是昏过去了吗?”大妈看这情形不对,将菜篮放在地上,立即进了西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送医院啊。”大妈有些埋怨地说着西屋的女人,看着这个女人已然不知所措,大妈也不再征得她的同意,喊自己的儿子进来了。
“赶紧把老太太抱上车,送医院去。”大妈命令着自己的儿子。“我这是军车,这样不太合适吧。”儿子犹豫着。
“军车就不能拉老百姓了?军车也得救人命啊!这人越大怎么越糊涂,手脚麻利点儿快把老太太抱上车。”说着,大妈就开始给老太太穿鞋。
“听大妈的,这时再叫救护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还得耽误点时间。”母亲一旁边帮忙边说着。一会儿,西屋女人和大家将老太太抱上车,然后跟着车去了医院。大家才缓口气,又各回各家。
第二天一大早儿,西屋女人回来了,手里拎着些糕点敲北屋大妈的门。大妈开门就急切地问老太太的状况如何,女人面容舒缓很多,说:“我妈现在没什么大碍了,缓过来了。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晚一些麻烦就大了。”说着,女人将糕点硬塞给了大妈:“大妈,回头我好好谢谢您。今早回来得急,沿路也只有买些糕点送给您,我回来拿趟东西还得去医院。”
“这街坊领居的,你客气啥呀,这糕点还是给老太太留吃吧,心意我领了。”大妈说着就要把这糕点推回去,只是这女人实在不接。转了身正要走,又回过了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妈,之前跟您吵了一架,是我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什么吵架的事,你不提我都忘了。你跟我孩子一辈儿的,我把你们都当孩子,没什么可计较的。”大妈说着送女人到了院门口,又叮嘱她照顾好老妈,需要帮什么忙就打个招呼。看着女人走了,大妈自言自语着,一个女人照顾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孩子,也真是不容易。说着,叹口气回了屋。
四
北京申奥成功,加强环境整治,拆迁力度也加大了。那些日子胡同里多了些推着三轮车收破烂的人,大概是听到了拆迁的风声。似乎他们也各有分工,有固定的人负责相应的院子。还有一些喜欢文玩杂项的人到各院四处溜达,兴许能捡漏搜罗些好东西。
家家户户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快的已经和拆迁办签好合同走人了。最近,邻居们走动的也更多了,多是互相道别。西屋老妈子许久没有出屋,这一天看到北屋大妈出来在水龙头前淘米,出了屋拄着拐杖过来搭讪。“您真是勤快人,在屋里就看您老是进进出出忙活着,哪像六十多岁的人,这身子骨真好。”老妈子说。
“我可比您差远了,您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心明眼亮的。”大妈看老太太过来了,急忙放下手中的盆,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前搀扶着老妈子。
“都是邻居这么多年,这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老妈子和北屋大妈聊了起来。“我是真不愿搬走,打小就在这住,我是看着胡同口那棵槐树长大的,大概是这胡同里最年长的老人了。我对这院子真是有感情,以后搬进楼房,想是不会再有这么热闹了。”
“您也别太难过,生活总是会变的,终归是越变越好。”大妈安慰着老妈子。“这以后最起码冬天您不用烧炉子了,夏天可以可劲儿开空调,不像现在电器用多了就掉闸。住这小平房光线不好,以后您住进楼里,想出门就出来溜达溜达,不想出来的时候就在家里阳台上晒太阳,多好。到时您别忘买个藤椅放阳台上,会前后摇摆的那种,坐着舒服。”
正说着,西屋女人回来了,两手拎着菜。看到了北屋大妈正和老妈聊着,接了个茬跟大妈说:“我今多买了点肉,我都做出来,回头给您盛出一盘,您也尝尝我的手艺。”
“那我就不客气了。今儿老头儿不在家,儿子闺女都忙也回不来。我自己懒得做那么多,但嘴里还真馋了点儿。我那有些新鲜的水果,给老太太也拿点儿。”大妈说着回屋里去拿了水果出来。
“老太太,您家签协议了吗?”南院王奶奶进了院儿本想拐进自己的屋,听到这边热闹,摇着蒲扇走了过来。
“打算周末就签,早签完早完事,签了不也就踏实了。”老妈子说。
“您打算搬哪儿去呀?看以后咱能不能搬到一起,再做个伴儿。”王奶奶开玩笑的说着。
“老太太念旧,就希望整日能见着这街坊邻居,哪怕听大家说说话。搬进楼房,我这最怕的就是我妈太孤单了。搬了以后,大伙儿也要常来我们家。”西屋女人在厨房里忙活着,也不忘跟老人们聊两句。不一会儿,厨房里窜出了炒菜的香气。
“听说昨天隔壁院的那家和拆迁办的人磨叽了半天,就是不签也不走,这拆迁办的人也不好做工作。”王奶奶说。
“我也听说了,他们家独门独院房子又好,拆了确实有些心疼。我想他们也未必铁了心不走,估计是想当个钉子户再磨磨拆迁办,好多得点拆迁款。”北屋大妈说着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光聊天了,这米淘了半截儿,锅里还做着汤呢。老太太、大姐,我得先忙了,回见了。”说完,大妈赶紧转身拿了淘米的盆回了屋。
北屋大妈这匆忙的样子把老妈子和王奶奶逗得直乐,两人又寒暄几句各回各的屋了。
周末的时候,西屋女人的两个姐姐都过来了,听说是商量家里拆迁的事。我想着拆迁了,女人大概也可以改善一下生活条件,带着老人和孩子住上宽敞的楼房,心情也会好了许多。不知道具体姐妹几个是怎么沟通的,整整一天的时间,到了傍晚都各自回家了。
这之后的某一天,女人的两个姐姐又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收破烂推着三轮车的小伙子,女人和两个姐姐指挥着两个小伙子从西屋里往外搬东西。许是要搬走了,父母和北屋大妈都出来了,看到老妈子站在屋门口,过去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一些舍不得和再相会的话。三轮车来回两三趟,搬得差不多了,西屋女人手里拿着提袋装着一些零碎,边跟我们道别,边招呼着老妈和儿子往外走。后来,听说西屋女人还是在不远的胡同里租了两间平房,带着老妈和儿子继续生活,拆迁款姐妹三人都分了些,女人的拆迁款就用来以后租房子,养活老妈和儿子。听了这些,我还是有些莫名的辛酸。
父亲和拆迁办也签了协议,亦是有很多不舍,特意让我多拍了几张家里的照片。
“祖上,咱家也是大户人家,据你爷爷说那时是富甲一方。但是富不过三代,被后面坐吃山空。到你爷爷这辈,就都挤到这个小院里。你爷爷说他小的时候还曾去过祖辈住过的地方,有印象的至少有三个大宅院,都是极致的豪华。现在咱们这个院子的西屋原来也是咱家人住,后来生活困难就卖给了别人。”父亲跟我念叨从未提及过的祖上过去的历史。母亲对这里道是没有太深的感情,毕竟她不曾从小在这里生活过,没有什么北京大杂院的情结。
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胡同里许多院落人家都搬走了,感觉从未有的冷清寂寞。除了走街串巷收破烂的,看不到提笼遛鸟的老爷子,也听不到有人在胡同长椅上寒暄逗贫了。胡同里的粮店和杂货铺也都拆了,有些院落的墙也拆了。胡同口的大槐树依然静默地守在那里,只是荫蔽之下再也没有孩童追逐打闹的身影。偶尔,一只流浪狗路过,在树下趴着乘凉。不久之后,我们全家也搬走了。
几年以后,我曾经回到过原来住的这个大杂院,已是夷为平地,零落的可以看到一些房屋原有的地基。没有了墙体隔断,院落中原有的空间看似都那么拥挤狭小。站在那里,满目萧瑟之感,脑海中浮现出过去大杂院富有浓郁生活气息的一幕幕,老人的唠嗑、孩子的追逐打闹,即便是邻里间的吵架都成为宝贵的回忆。还有这院落中的每个人,包括西屋的女人。感叹之中,正欲转身离去,看到一个文弱的高个子男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片。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想上前和他攀谈几句。看到我要走过来,男孩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看了看我,我分明看得出他眼里有着回忆,只是没有了孩童时代的纯粹和灿烂。他终究没有停下来,抿着嘴转身离开了。
推荐阅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