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姥姥曾是地主家的大女儿,家中绫罗绸缎、珍馐美味样样不缺,但她的第一次婚姻却并不幸福,作为联姻工具,她被嫁给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不过一年就守了寡。倒是后来通过自由恋爱认识了现在的太姥爷。
太姥爷第一次到地主家吃饭,桌上是整碗整碗的红烧肉和各种炖菜,吹唢呐的穷小子哪里见过这阵势,一碗吃完再来一碗,倒也没被嫌弃。那年代人受的磨折多,人也长得粗糙,丈母娘看着小伙子出奇白皙的脸庞和脖颈,啧啧赞叹。
二、
后来那档子事一出,这个家就败了。地主得病死了落个轻松,剩下地主婆和孩子们,每天下地干重活儿。地主婆哪里会干活儿,实在背不动重物,就先趴在地上,慢慢将重物挪到自己身上,最后缓缓地起身,艰难地背到地方,有时候被压趴下,气都瘪了,仿佛一只被人脚碾平的虫子。
此外还常常要遭一顿毒打,屁股打开了花,腿上漏出血肉和骨头,逼问剩下的金银珠宝都藏在哪里。地主婆有苦说不出,早都招完了还怎么招,逼急了只能哀嚎着掉眼泪叹自己命苦。这样例行折腾一通后,便让家里人拆下门板把地主婆抬回家,被搜的地都降了三尺的家。
三、
家散了之后,太姥姥太姥爷两个人过起安安静静的小日子,成分不好,两个人从不张扬。
太姥爷只懂吹唢呐,不懂政治,别人说什么话他都点头附和,别人举拳头他也跟着举举拳头,别人喊口号他也跟着喊喊口号。这不,有一次,就喊坏了,他说了句“毛主席爷爷和江青阿姨”,人们就叫他戴着白色高帽子扫街他也老老实实地去,扫街的时候被别人指指点点,他就低眉顺眼地听。
四、
我妈妈是姥姥的大女儿,被送到太姥姥家养过一段,孙辈孩子总是受宠,何况当时我妈妈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在太姥姥家,只有妈妈从来没有吃过高粱面、玉米面的馍,连二面馍也很少吃。
有次客人造访,太姥姥蒸了一锅白面馍,妈妈就护在锅跟前,不准别人接近她的白面馍,严肃的小模样,引得客人都笑了,妈妈倒很是疑惑。太姥姥还很会做拉面,她扯的面条细而均匀,速度也快,从不耽误下锅。妈妈给我做拉面时总要念叨,自己的技术远远比不上太姥姥。
五、
我的记忆中,两位80高寿的老人,生活丝毫不含糊,炕上被子总是豆腐块一样方正,床单的每个角都被拽得平平整整,在尘土飞扬的村庄里支起一片干净温暖的小天地。
每次见他们,他们的腰就更弯下去一点,仿佛承载了太多生命的重量。即使腰已经弯成了一个直角,他们依然每天早起把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方妥帖的蓝色手帕不离身。
六、
小院的一角搭了一座秋千,一茬茬的孩子在上面荡来荡去,荡走了童年,长大后不再荡秋千了,可是总还会回到这个小院,追逐那些温馨的记忆。
他们常常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聊天,亲切的喊我的小名,把瓜子和糖果使劲往我兜里塞,还故作神秘悄悄叮嘱我不让弟弟妹妹知道,我总是认真地用力点点头。
七、
太姥姥突发脑梗,被送到医院重症监护病房,躺了一个月,安静地走了。妈妈同她说话握手,她会流眼泪,会有反应,可是却睁不开眼睛,医生说,老人或许不想再撑着了。
她躺在病床上,儿女间却起了争端,为谁买饭谁付钱这些事相互推拒,我不知道太姥姥心里是否也受着痛苦煎熬,醒着的时候她从来不将忧愁放在脸上给别人看,总是一片祥和清净,睡着了也是。
太姥姥走后没多久,太姥爷被查出患食道癌,已经是晚期,同样之前毫无觉察。在家里将养了一段时间,只见身体越来越瘦,最后剩下皮包骨头,坐沙发上几分钟都疼,这样慢慢挨到了终点,我相信,他们在天堂依然是干净挺拔、相依相偎的两个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