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守候

作者: 那霞 | 来源:发表于2017-07-08 21:56 被阅读76次

    我紧跟大哥脚后,急急穿过玉米地,独木桥,田坎,菜地,来到我家对面的大院子。

    说是院子,实则左邻右舍不共用一堵墙,每户之间保持着距离,隔着几棵树,或一两块豆腐块样的菜地,鸡犬之声相闻。周围错落有致的住户中间,包围着几间老房,火墙土墙共用,房梁结实,房屋年久未翻新,烟熏火燎,岁月斑斑,但独有的厚重感,让人感觉踏实可靠,像深谋远虑的智者。

    太阳还没出来,院边草尖上圆滚滚的露珠,等着滑落。刚跑过的路边,包谷叶上一层水珠,被我们的衣襟和孝布带起的风,惊醒,不情愿的摇晃,然后“滑”的滚到看不见的草丛里,沉入土地深处。

    我是个哑巴,被人划分在痴哑傻呆行列。大哥很有主见的来到老屋左边的四爷门口,“啪啪啪啪”拍着门,随即屋里传出“吱呀”一声门响,干脆的脚步声迅速来到大门后,门栓剥落,两扇门同时打开。四爷一条胳膊衣袖整齐,另一胳膊正伸往袖笼里,小立领白色土布衬衣,单条盘扣,整整齐齐扣住,深蓝色外夹衣,干净利落,映衬的四爷一脸刚毅。

    大哥急忙进屋,往前大跨两步忽的转身,双膝齐跪,泪流满面,凄切切的喊了声“四爷”,一个长头磕地,大哥头上的孝布,盖着脑袋,顺溜溜的搭在后背,我傻愣愣的不知所搓。四爷急忙半蹲身,双手扶起大哥问:“你娘走了?”

    大哥眼泪像淋的雨一样趟下,稍带沙哑的回到:“早上鸡叫二遍的时候,咽的气。”

    我极力想再补充详细点:娘还说了最后一句话:“华子,你受委屈了,将来,可要忍事才有好日子。”从我嘴里出来的话全是哇啦声,我打着手势,四爷看着我没做声的制止了。转过头问大哥现在屋里有谁在,需要通知的人是怎么安排的,总管,后厨,支客之类的心里有没有谱,过喜事的用具还缺些啥,有没有近便的人先去帮忙等问话,然后说他就过去。

    从四爷家出来,拐个屋角就到华爷门口。大门已开,华爷端坐屋内。我这次跟着大哥给华爷跪拜,一样的磕长头。

    华爷面目慈祥,头发大部分白,气喘的厉害,在他的太师椅上猛烈的咳嗽几声后,楼顶的一吊吊扬尘落到了我白白的孝布上。

    华爷极力平息了他胸腔的内战,不太利索的起身,缓缓弯下腰,把我和大哥拉起来,然后他手扶着椅子边沿慢慢坐回去。他旁边立了两个瘦高书生模样的人,毕恭毕敬的双手放在中山装前襟下沿。

    “我听四爷的门响的急,怕有大事,就起来候着。”华爷看着我和大哥,慢慢地说:“你娘走了。我知道。”

    大哥没来由的看了我一眼,我没心没肺的回望了他一眼。两位书生也互相对看一眼,欲言又止。

    “你们先去安顿紧急事,我让华修和华奕立即就去调停,我身子消停了就来。”华爷的神情,像是安顿自己的家事。

    “是,爹请放心。”华修和华奕干脆利索,又诚恳的回答到。

    “别看我这俩儿子,和你年纪一般大,处理事情有条有理,比我中用。”华爷怕大哥心里有疑虑似的又解释了一下。

    “那是那是,能有华修华奕在,我就踏实了。”大哥连忙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赞许的应到,并向华修华奕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看还有谁家要请,谁家东西要借,要趁早,大家都各自好有个安排。我要再躺一会儿,晌午后来。”华爷站起来,向他两个儿子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缓步,沉沉地走向里间,似是每一步都有个思量。

    “真是感谢不尽呐,华爷您好生休息。晌后我来接您。”大哥应声回到。

    我和大哥,还有华修和华奕,眼见华爷进去了,才退出屋,轻手轻脚关好门,各自匆匆离开。华氏兄弟直奔我家,我盲目的跟着大哥有方向的脚,再到其他家户。大哥跟他们借了板凳,桌子,请了厨官,还有他们的全套家当,另外还叮咛熟悉的人再到外队借什么和什么的。我一边听着大哥事无巨细和别人说,一边思索关于华爷未卜先知的问题,一边耐心的等着和大哥返身回家。

    我记事起,娘对周遭人就一直有礼有节。娘说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切不可藐视任何人,甘愿自己吃点亏,切不可对人妄论,妄猜,妄言,我耳濡目染。更何况我还是个哑巴,我的言语伤害不到任何人,顶多闹点笑话,但我的哑巴脑袋,一点不哑,想不透的东西有时候有点多,但是娘懂我。

    我和大哥跑了半个上午,腿开始乏力。从大院子出来,转过小片竹园,立刻能看到自家院子,坐落在一大块上好的庄稼地中间,背后一颗说不上年份的大核桃树,像一把大伞罩着屋,屋后是一面平坦斜上的山,左右通透,视野开阔,门前一片不大的平地,地外面就是稻田,一级一级落到马路边,马路连接着更深的山里和繁华的山外。那是块风水宝地。

    我能说话时,就从哇啦开始,越长大,我心里就越话多,越有想法,从嘴里出来后就一直变成哇哩哇啦的话了,这个我不明白,娘说我是哑巴。我有很长时间很害怕见到任何人,因为别人能正常说人话,我不能。我觉得我是个怪东西。后来娘教我识字,写字,还讲字的故事,我又觉得我是个人了。

    随着长大,我周围的一切,都熟悉了我是个哑巴,我也就熟悉了自己是个哑巴,也不再想为什么了,就跟对门大院子后坡上那个瞎子,习惯了自己是个瞎子一样,我们都很实际的认命。命里注定我们跟别人不同,我们没法抗争,但还是得好模好样的活着。

    我手脚勤快,很听娘的话,从不惹祸生事,但有时候我感觉大哥好像不很喜欢我,就跟瞎子的哥嫌弃瞎子一样,觉得家里有个残疾,给他们光堂的脸面抹了黑。像我们这种身上残缺的人,心都会感触灵敏,人也就畏畏缩缩,越在人多的地方,越过的小心翼翼。我们的喜悦是人的笑柄,我们的悲伤,得用傻笑来隐藏,那是不可让人发觉的。因为我们不想招惹更多的笑话和挖苦,我们用劳动换来衣食,用隐忍换得尊重。

    农村的牲口是家里的主劳力,我包揽了家里放牲口的事,负责它们吃饱住暖 。每日早晨天不亮就把牛牵出去吃草,等需要牛干活了,我又赶紧吆喝回来,半下午的时候,又牵着牛全家,一起去吃草,我给它们赶蚊子,抽牛虻,夏天给它们随时洒水散热。

    我是哑巴,在路上,地里,山里,看到任何人干的任何事,都没人把我当回事,因为我不会泄露。但是所有人都小瞧了我的脑袋,我很早就能辨别是非黑白,而且我也愿意跟我娘说,最重要的是,我娘什么都能听明白。

    我和大哥返回院子的时候,阳光已经从大核桃树上泄下来。院坝里站的坐的忙的不少人,男的女的都有,大家来的速度比早晨的阳光照过来的速度快很多。

    我不知道自己在人群中该干什么,我娘叫不答应了,我不想领牛去吃草。我想看看来的这么多人怎么处置我娘。

    坐在柴垛子上抽卷烟的王七,看着我,扬起右手召唤我说“哑巴过来。”

    我手指着他哇啦说了几句,并手指着三爷的苜蓿地,用手一抱,他立刻起身逼近我,用他预备揍我时的眼神,恶狠狠的瞪着我,皮肉里面带着笑,阴森森地。

    我不转眼的迎着他的目光,等着他走近,旁边出来一只手把他一拦,并说:

    “跟个傻子样的哑巴有啥说的,谁听到懂嘛,整天哇哩哇啦的聒噪人”。

    周围人哄堂一笑。我娘还睡在屋里,叫不醒。

    我怅然若失的挨到猪圈旁,在一个干净的石坎上坐下,看着陆陆续续来我们院子的人,我没整明白他们在忙什么,忽然一个特别的脸孔也来了。

    有一次清早,我把牛赶到后梁荒坡,那儿草好,牛不用挑嘴就能很快吃饱吃好。我找了个舒坦的树根靠着,预备睡个回笼觉,正在神游的时刻,岔路口传来鞭子的声音一下惊跑了我的神,我伸长耳朵听:喘粗气的呼哧声。没有人比我对牛的呼吸声更加熟悉,我立刻踮起脚尖,轻抬脚,大跨步,轻落地,拨开树叶,一个人赶着深棕色的牛渐渐走近,我无所顾忌的一下跳到路口,双手叉腰。

    赶牛的人看到我先有点慌张,一脚踏空,一手撑地又稳住,鞭子一扬,狠狠地抽在牛后背,似是给自己壮胆。我看那人拿鞭子抽的狠劲,丝毫没有我爱护自家牛的贤德,我急忙制止他,说出来的话他一听就笑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一个臭哑巴。”然后自顾自的往另一条路走去。

    我当时就敢断定那牛不是他家的。那天下午吃夜饭的时候,院外路过的人边走边说:

    “七队大毛子家的牛,好像夜里被贼偷了,早晨起来牛栏门大开,到现在还没下落。”我当时就想起了清早看到被抽的牛。

    我自小跟牛为伴,只有它们不欺负我,那鞭子抽在不会说人话的牛背上,我到天黑心里还怪难受。我想立刻给他们说偷牛的人,结果路人对我像喝狗一样:“走走走,去去去。”

    我看着它们不识好歹的走远,才想起自己是个哑巴,一个十岁的哑巴,动动两个手指头就能被人捏碎的瘦小臭哑巴。

    偷牛贼来了,正在一步一步走近我家。我娘在屋里没起来,否则我给我娘说,用手一指,娘就懂了,一定会把这个贼送去坐牢。谁家的牛都比人命金贵。

    几个年龄大点的女人进娘的屋去了,大哥大嫂也在,主事的人也在,他们把我娘抬起,又放下,吵吵嚷嚷。等我挤进去时,看到娘穿着从未穿过的新衣服,新裤子新鞋,整整齐齐的躺在她床上,旁边两条高板凳上放着漆黑的棺材,我头就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

    瞎子说他娘被装在棺材里,四面钉上钉子,用黏性很强的泥巴把所有缝隙都封严实了,埋到地里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娘。我这才知道死,就是永不相见,连见面的缝隙都没有,而不是像娘说的去另一个地方。我爬起来,顾不得头晕脑胀,跌跌撞撞的冲出人群。我不知道我想去哪儿去,我只顾脚下跑,我喉咙里噎着一口气提不上来,我觉得我的天黑了。

    这个世上,只有娘疼我,没有娘,我活的还不如圈里的牲口。我想折回去跟娘一起躺进棺材被人埋了,这样一心定,我就不想跑了。我猛刹车站住脚时,我脚前多了一根拐杖,我顺着拐杖往上瞅,华爷端端的站在我面前,我有一刻很奇怪华爷为什么没气喘了?

    华爷看着我,点了点头,把他手上的东西递给我,沉甸甸的。他略带笑意的眼眉,那神态像极了娘。

    “把这包东西抱好,晚上给你娘做吃的。”华爷把空下来的手,扑簌了我的鸡窝头,揉了一圈,轻拍了两下,才把手放我肩头,把我的面扳回院子的方向说:

    “你娘最想吃我做的饭菜,你也要学会,以后每年做给我们吃。”这一刻,我那提不上来的气,诧异的烟消云散,我也顾不得要急着躺到棺材里去了,乖巧的跟着华爷慢慢的走回去。

    华爷四处张望了一下,才进到娘的房里,四爷立刻把里面的人都哄出去了,他也跟着走了。大家在屋外远远的看着,华爷站在床前,定定的看着娘,拐杖在发抖。我像突然开了窍,把娘床头的高椅子擦了擦,扶着华爷坐下,我抱紧了一下怀里的包袱蹲在他脚前。

    我痴哑傻呆的跟着华爷,守着娘,舍不得离开。我宁愿永远这样守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华爷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灵活的转头看着我,拉起我,丢开他的拐杖,稳步走到门口洪亮的叫了一声“四爷”。

    四爷像随时候命一样应声而到,毫不拖泥带水。他看了看华爷的神情,用手摸摸我怀里的包袱,二话不说,立即转身,快步走向灶房,边走边大声吩咐:

    “华修招呼好大伙儿吃饭,招待好唢呐匠人们喝茶,大毛和树林给你打下手;华奕跟王七,在院坝另起灶炉子,支锅安灶,炉子要一大一小,预备一口大锅,一口小耳锅,一层带盖蒸笼,柴火,山泉水,现在就去。”

    四爷像我看过的娃娃书里的指挥官一样,手一挥,命令一下达,其他人受过训一样有条不紊,各司其职。砖头,石头,桌子,大案板,竹竿,篷布,所有可以做临时厨房的用具,大家都陆续从自家或他家搬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临时灶炉就搭建好了,灶内的火苗从砖缝向外招摇。

    后半晌,太阳正在偏西。四爷和华爷,我断后,一起精神抖擞的来到这个临时灶间。我按照华爷的指示,层层打开包袱,把里面的东西依次摆在案上。四爷坐在灶间外的高椅上,面对案板,定定的看着华爷,周围顿时静下来了,眼睛齐刷刷的数着案上的料:

    一只整鸡,八个猪蹄,莲菜,白萝卜,红萝卜,黄花,木耳,香菇,水发墨鱼,葱,姜,纱布包的调料。四爷扫过之后毫不思索的说“再拿来四个鸡蛋,盐罐,要一个大点的瓦罐盆。”

    华爷满意的看着四爷,还没说话,要的东西已经由后面的人传到案上。

    四爷转过身,和蔼的面对大家:“大家各忙各的去,张罗好正事,晚上大家空了我来给家讲讲疑惑。”

    众人兴致勃勃的边散边小声说着什么,连我也暂时忘了我娘还躺在屋里不作声。我一个箭步飞奔到娘的房间,还好几位年龄大点的婶娘陪着。我禁不住华爷和四爷的默契,干吊着我的好奇,我用猫扑耗子的速度返回到临时灶间。

    华爷已经撸起袖子,他手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腿硬背直,手里拿东西铿锵有力。他先将葱切段,姜切片,取来盆子,放入整鸡,用盐抹一遍,将葱姜一分为二,一半塞入鸡肚子,一半码在鸡身和散落四周,倒入两大勺白酒,然后搁置一旁。华爷转身,把小锅架在小灶炉上,加凉水,下猪蹄。有那么段时间,周遭鸦雀无声,只有一双双眼珠子骨碌乱转,面面相觑。

    我发现我自己前所未有的镇定,我完全被华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迷住了,看这架势,和这熟练程度,比我和牛打交道的时间超出了百倍,我用我痴哑的脑袋想不透华爷为何这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锅里咕嘟直响,溢出的水,顺锅流进灶内,发出“呲...呲..噗呲”的声音,华爷舀出些水,一手用抹布捏住左锅耳,一手用勺代替手搂住另一锅耳,随手端起,稳稳落地,放在用木块柴支起的锅架上,用洗净的火钳夹出猪蹄放在炉子红艳艳的火苗上一闪过去,再闪过来,每闪一下,就发出一丝丝被火烧的声音,然后闻到焦腥的毛发味,如此反复,八个猪蹄的脚毛都被火燎得干净,颜色金黄。

    清洗过后的猪蹄一溜儿摆在整鸡四周,像八个护卫,虎视端端。华爷给浸泡好的一大料水里加了一勺盐,用手指头沾着,在嘴里砸吧了两下,连水带包均匀淋在盆里,再把调料包塞到鸡的身下,最底层,把盆里的汁又重复刚才的动作尝了尝,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给大灶炉上的锅里,加了足够的凉水,锅上架蒸笼,盆放笼正中,加盖,吩咐“加大火”。这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的光景,一气呵成。

    太阳早过了山头,远处朦胧,华奕给华爷头前拉来一个大灯泡,线从我娘的屋里顺着墙根牵出来,在灯头上两匝的地方打个活扣,挂在灶顶棚伸出的竹竿上,华爷额头上细细的汗珠照的发亮。这个时候我忘了偷苜蓿的王七,忘了偷牛贼树林,忘了我那群爷一样的牛,忘了它们的饥饱,也忘了我娘还独自躺在屋。我的眼里只看到华爷,我神魂颠倒,我发誓,那一刻,我迷上了做菜。

    华爷在四爷身旁的椅子上坐着歇息,我哥拿出娘的好茶,给二位爷沏了一壶,一人斟一杯。贫困的农村,能有一壶好茶,当是人生上品。这话是娘说的。我记事起,有一个来自紫阳的亲戚,每年三月节前后准来探望娘,其余时间杳无影讯,娘不说我也不问。我觉得有这么一个亲戚,惦记我娘,还把一年最好的茶叶送给我娘,我心里骄傲。至于什么缘由,值得不值得追根究底,都无关紧要。每家都有每家的事,各自都有各自的难,我永远不在人家关着和开着的门里猜测什么。

    华爷阁下茶杯,擦擦手,把剩下的菜,洗净,去皮,一样一样的切,每切一刀,稍微滚一个方向,再切,再滚,他埋头干,谁也不允许搭手,他全部亲力亲为,认认真真。

    华爷切完菜,装盆待用。另把一包提前预备好的新鲜肉馅装在碗里,加入切碎的葱姜末,放了些五香粉,胡椒粉,酱油,盐,一起搅匀。这时候有人喊“上气了”,华爷转头眉梢一抬,说:“继续刚才的火势”,转过来看我一眼,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叫武火,火力猛,热效高。”说话间他手里没停。

    四个鸡蛋打碎,装一碗,加入一勺干淀粉,将蛋液打散搅匀,随即将小耳锅坐于小炉子上,待锅里水干,滴了些炒菜的油,稍稍仰锅滑动一圈,看起来均匀了,倒出多余油,舀一勺蛋液,倒在锅底中央,顺势用勺子将蛋液抹匀,然后将肉馅挖适量放在原形蛋皮的二分之一处,在蛋皮还没完全凝固的时候,华爷利索的揭起一边盖向另一边,裹住肉馅,又用勺子将蛋皮边缘压合,那个形状,就像十五的月亮,圆圆满满的切一半,比玄月丰满混实。

    想起月亮,就想起娘指着月亮教我如何辨认峨眉月,上玄月,新月,现在要是能让娘看到这个蛋月亮该多好,我正想着娘的时候,香味只往我鼻子里钻,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直把我往后拽,着急地说:“哑巴往后站,口水都滴到案上了。”

    我这才发现我的哈喇子没受控制,正在拉长往下坠。我没来由的一笑,往两边一看,他们都在咂嘴,腮帮子正在动,像是刚吃完东西咽下去还回味无穷的感觉,我这样甩头看的时候,我那没滴完的哈喇子半吊在空中,随着我的脑袋左一晃右一甩,跟荡秋千一样,还没甩到实处,华爷拿他那大衣袖子就给我连嘴到衣襟的擦了。

    我挤开人群,跑到娘房里,娘已经不在床上了,棺材盖严丝合缝的盖上了。我把我占有香味的衣袖,围着棺材盖缝隙的地方,抹了一圈,然后又把我占有蛋香味的额头,顶着棺材大头,蹭了半天,娘总能闻到的。我弃娘而去,又挤进人群的时候,碟子里已经整整齐齐的摆着一二十个金黄的小月亮,像花瓣一样张开,又像一堆元宝在像我招手,看的我痴痴的。华爷斜了我一眼,拿筲箕盖住,免得夜里的虫子和我窥视。

    华爷吩咐“撤柴,小火不能断。力温而耐长,出味。这个过程很重要。一小时后来叫我。”炉子后面的人应声答到,并立刻撤柴灭烟,锅底保留文火,火的力度刚毅有耐性。笼盖上的热气飘飘摇摇的弥散着香。

    八月,正是人们等待庄稼成熟的最后过程。中秋一过,所有的粮食就进入收获的骄傲时期。夏夜的山村,月光毫不吝啬的洒向各处,鸟虫声四起。银色的夜晚被此起彼伏的蛙声破天荒的嗓门,叫喊出无限的寂寞,和清凉。我觉得我应该是最寂寞的,我没了娘,可是我心里却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悲伤。我看到华爷面上,全然没了做菜时的精烁,那神情,已然不在这个世上,难道这个世上真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存在吗?我惊异的想。

    “过来,华子。”四爷向我招手,并叫了只有我娘叫过的名字。我温顺的过去,在华爷和四爷中间的小板凳上坐下。大树上方,上弦月正明亮,下午看到天空拥挤的愁云,现已全然消退。树影遮了一半院子,我这边在暗处。不知世上有多少事是在黑灯瞎火的暗处完成的?这样有月亮的晚上,我喜欢用自己的傻脑袋想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比如我会记起我做过的聪明事,也细细的回忆我做过的傻事,我会经常问自己几岁几个月了?我觉得这很重要,我害怕脑袋也会哑,经常想想,问问,就不至于让我忘记我是谁。

    农村的红白喜事都很忙碌。墙上贴的白纸告布上写的详详细细:总管某某,礼部某某,账房某某,厨房总管某某,下面都会跟着好几个名字,那是小队伍里的成员,包括凉菜,热菜,洗菜,传菜,布席等,人多的宴席,一个人干不了几个人的活儿。账房至少两个人,一个要在礼部上写明来客送的什么,现金,或是被单,或是别的,一丝都不可遗漏,凡是有数字的地方,有小写,也对应的有大写,然后另一人就专收,清点,并按类摆放。也有一个人的职位,比如水房,专管烧开水;火房:冬天负责给各处舔炭加火,不能让来客受冻,不烤火的时候就负责各处灶房的柴火供应;烟茶各一人,基本两人形影不离,专管用大茶壶沏茶,给每个来客烟茶递到手里,来客少的时候,就要给所有人都再上烟茶,这是主人家待客最基本的礼节。

    我们轻松吃饭喝茶的背后,有各处人在忙碌,所有的安逸不是自成。每个职位都有安排,到晚上,忙碌一天的人都该休息了。实际上现在,并没有多少人回家,三人一座,五人一圈,说家常聊是非;也有说今年挣了多少明天又去哪儿发财;打牌的人也各自成队,每人隐藏城府,心怀一胎。院子里坐的我们这一圈人,嘴里也没几个闲着,基本都是喝水,抽烟。纸烟,卷旱烟,烟袋锅锅,水烟袋,火星这儿明那儿暗,替换着这儿暗那儿明。猪圈棚顶上,挨着茅草飞舞的萤火虫,不辞辛劳的一会儿上去一会儿下来;圈里的牲口们都酣然睡去,磨牙,打呼噜声不甘示弱;鸡舍里偶尔传出拥挤的争吵声,像是谁站着睡觉不小心倒了,一惊醒,又站直了继续睡。

    院子里突然的寂静,似乎让大家都想起了今天是给我娘办丧事的。

    娘的屋里,棺材底下正中地上,不灭的灯芯,有充足的菜油供养着,火苗时而静静的,似是侧耳倾听,时而左右摇晃一下,像和人交谈频频颔首,我入神的注视着那个遥远而温馨的小灯火,立即快速跨过众人,加入到转香的队伍里。我模仿着大人双手食指拇指同时捏着三支香,摇头晃脑的围着棺材转圈。我前后的人附和地唱着孝歌,我轻轻的说着只有娘能懂的话“娘,有好多好吃的。”孝歌匠人认真的歌颂着娘平生的样样功德,别的人附和着尾声,在尾调拐个弯要接下句的时候,小巧的锣鼓声恰到好处的敲打着节奏,这个间歇,匠人可以喝口茶,点根烟,又继续唱,敲,如此重复。

    唉,娘最怕吵了,可是这是规矩,是孝道文化,要整夜不间断。

    转香的人群显得有点拥挤的时候,我又悄无声息的坐到华爷和四爷中间。

    “华爷,您这道菜,讲究颇深,可有来历?”院坝里背对娘房门的人恰在我落座的时候发出询问,这恐怕是所有人憋了大半天想知道的疑问。

    “四爷要讲的事,莫不是和这个有关?”另一个抽着长烟袋的人赶紧从嘴里拔出烟嘴,迫不及待的补充到,嘴里的烟随着话急急地出来,沿着鼻子升到头上方。

    “华爷当年来我们这个地方的时候,好像只比哑巴大一点吧?”另一个年长一点的声音,像是搜索到自己久远的回忆,又不很确定的问道。

    “多谢华爷一辈子在我们这个土窝窝里教书育人呐,不然我们个个睁眼瞎呀!”又一个满怀感激的声音补充到。

    我不由得用小拇指掏了两下耳朵,聚精会神的听大家问,兴致勃勃的看着四爷。四爷转头看向华爷,华爷平静如水的面,在月光下,像我在学堂门口看到的石像,凝固在那儿。四爷的眼光像是惊醒了华爷,他嘴角一牵动,如释重负的一点头,转头看过冒着热气的蒸锅,热气汩汩直冲顶棚,蹿上屋檐,在每片瓦之间轻快的漫步,摇摆着婀娜的身姿。

    “我和华爷同一年出生,比蒋经国刚好晚了十年。”华爷的眼光扫视一遍大家后,不紧不慢的开始说起。

    “华爷原名华孟琦他跟父母离开城市的时候6岁。我记得私塾先生说过那一年南京城有个什么惨案,接着是四一二政变。隔了两年,国民政府成立,同一年孙中山先生过世,那是1927年一年里家喻户晓的大事。”四爷像看着电影屏幕读字一样清晰明了的说着。

    “1937年,我16岁,跟着我爹到县上看行情,误打误撞的和孟琦撞上。孟琦那时瘦的皮包骨头,被我撞个趔趄,他爹看到我们,不知是看到熟人的感觉还是坚持到最后一口气,当场就摊倒在地,我推开孟琦,背起他爹就送往药房。那跟前有个医德人品兼优的瞧病先生,我前半晌刚见过。我轻车熟路的背着人大步跨进门槛,先生赶紧过来搭手把脉,然后摇摇头,不无遗憾的说‘心力衰竭,回天无术了。’顿了顿又郑重的补充了一句:‘好好安顿后事,看面相逝者乃厚德之人,必当厚葬。’

    “孟琦当时就慌了神,转向我爹双膝一跪,我也赶忙跪在他旁边,我爹双双扶起我们,说‘放心,既然遇上,便是造化,老夫定不会袖手旁观。’遂拱手面向医病先生,先生似有所悟,请我爹借一步说话,转入后堂。我和孟琦这才细说各自来历,姓名,年龄。我俩年龄相仿,情投意合,亲如兄弟。正说话间,一位姑娘到近旁,说声‘请二位坐下,用茶’,放下茶水,又径自走开,在快转过屏风的时候,回头一笑,我和孟琦这才看清姑娘,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眉宇间藏不住少女应有的羞涩。后来才知道那是先生的小女儿,洛子华。

    “三天后办完丧事,我爹预备带孟琦和我回乡,从此收留孟琦。先生惜才心切,见孟琦聪明过人,志向远大,待人宽厚,遂留下孟琦休养身体,一边教他闻医识药。孟琦没有辜负先生一片心意,也没断忘自己学业,他立志要教书育人,凭一己之力减少更多的文盲。

    “一晃过去两年,1939年,县上到处开始抓壮丁,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先生郑重其事的要孟琦带着子华,由两个心腹伙计一路护送到乡里找我爹。给子华的行李装了不少细软,还有一封给我爹的信,并吩咐凡事要子华和孟琦务必听从我爹的安排。子华和孟琦不知和先生这一别就是永辈子。

    “信里先生说子华自小许配给乡里肖家长子,他一直舍不得小女离他而去才拖到现在,现世道不安,国家不稳,他也命不久矣,一切委托我爹为他主持,越快越好,如若节外生枝,他将无脸回乡安葬。另由我爹转告子华:肖家尊母尊父乃他当年救命恩人,望子华断不可违命,做忘恩负义之不孝女。

    “孟琦和子华得知信里内容,面如灰色,呆若木鸡,我看出蹊跷,怕爹盘问,急忙挡在他们中间,装作跟爹商议需要罗办事项,然后借口单独和孟琦子华叙旧为由,赶着他们前往我房,细加盘问,才得知缘由。

    “孟琦第一次见到子华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子华回头一顾亦是如此。且在两年相处的时光中,互相学习,互相鼓励,并商议待子华父亲身体安康后禀明两人心迹,结为夫妇。岂料世事变化无常,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兵勇所见适龄男丁,皆抓去入伍充军。先生连夜安排,并要子华和孟琦发誓,一切听从许爷安排。子华和孟琦无开口机会便被伙计拉扯上路,东躲西藏赶回乡里,可万万没想到,子华自幼便被爹做了主。

    “我爹为友仗义,次日赶早,前往肖家说明受托之事,肖家深知世道不太平,乡镇必会遭遇劫难,并当场拟好三日后大婚,从我家迎娶子华过门。同时派了家丁去离县城五里之地,通知长子回家成亲。

    “待我和子华,孟琦商议一番后,按照民国婚姻自由的原则,踌躇满志的找到爹,他正兴高采烈的写好一封书信,让家丁送去给子华父亲,并让家丁给先生代话‘大事已妥,安心休养身体。’我们那时不知他已从肖家返回,铁板上钉了钉。

    “我们情真意切的说明实情,并央求爹成全子华和孟琦,岂料爹大发雷霆,把婚期告知我们后扬长而去。当我们正在苦思良策的时候,呼啦来了数人,分别把我们三个押进自己的房间,反锁房门,门口各站两人把守。

    “我怒不可揭的喝问,门人唯唯诺诺又无可奈何的说是老爷吩咐的。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爹,我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潸然泪下,我替孟琦难过,那一刻我恨我爹夺人所爱。

    “三天后,迎亲队伍锣鼓喧嚷的来到我家,接走,应该是押走了子华,出得大门的时候,我听到震天的声音“子华,我一辈子守着你!”在整个宅子里回荡,屋顶瑟瑟作响。三个时辰后,我和孟琦见面了,我们都默不作声。空荡荡的院子,下人都不知所踪,静的吓人。

    “不知天黑多久的时候,隐约听到门外的人说:‘怪事,今天肖家大喜,成亲大事,这个时候还不见新郎的音讯。’我和孟琦从地上一跃而起,奔向门外,外面什么人也没见了。

    “我深知孟琦对先生的感恩戴德,和我爹的救命葬父之恩,凡事他都有礼有节,绝不冒犯顶撞。我也深知他对子华一往情深,忠贞不渝。他整日的读书习字,研究药理。对我爹尊敬有加,比我这个亲儿子还好。我那时意气风发,年轻气盛,却一心替他难过惋惜。他说‘好好活着,也是一种守护,此乃人生一大幸事。’我为了对抗我爹,誓与孟琦同生死,我们都终身未娶。我爹过世后,我散尽家财,只留下两房,供我和孟琦栖身即可。

    “在子华成亲第二日,我们从伙计口中得知,子华夫家,即奉母命成亲之人,在赶回的路上被兵爷抓走,自此没了音讯。”

    “华爷,文火,一个半小时了。”正当我完全沉浸在抓壮丁的那个场面的时候,一个嗓音从灶台那边猛跳过来,惊了我一跳,我一愣才想起锅里还有给我娘蒸的宝。我扶着华爷慢慢走到蒸锅旁,他揭起蒸笼盖,我立刻被香味包围了,我真想躺进去和鸡猪蹄卧一锅了。在蒸汽的朦胧中,华爷用筷子戳戳软硬,然后把案上盖着的各种滚刀菜,拿到笼边一丝不苟的码在猪蹄和鸡上面,笼里的大盆眼看着就满了。华爷给蒸锅里加了些凉水,合上盖,我们又回到四爷身边。

    “孟琦行医救病,教书育人,一直坚持这多年,世道如何混乱他都一直在学堂,直到老。国家刚好也有更多的老师来到乡镇,他才放心的离开。现在日子好了,世道不再动荡,大家伙都过的安稳,社会稳定,是好日子呀!

    “华爷在学堂,经常给孩子们做饭做菜,孩子们下学后都喜欢跟子华说道学什么了,吃什么了,他们都喜欢围着子华转。不管谁家的孩子,都喜欢她,孩子们说她夸他们个个都有优点,都能干,将来一定有出息。孩子们把子华的话又在华爷身边眉飞色舞的传扬。就这样,两人离这么几步路的距离,却始终没再见过,却在孩子们的言语中感知到互相的依赖和情深。

    “有一天孩子们说子华奶奶想吃汉水盆子。华爷当时就难过了,他知道他和子华都将命不久矣。十几岁时,两人一起在庙会上看到过那道菜,华爷在庙会上答应过子华一定要亲手做给她吃。实际上华爷早把这道菜熟练的炉火纯青了,孩子们逢年过节都能吃上,只是不知道名字而已。那时的情景,想必子华也不会忘记。”

    大伙像听评书一样,久久没人发声。而后,有人醒悟似的问到:“那么华修华奕还有哑巴兄弟?”

    “动荡社会里各家日子都不好过,打仗死亡太多,充军人数剧增,无论城市还是乡镇,遗孀多,孤儿更多。华爷和子华像是心有默契,华爷把无家的孩子收留到学堂,教书识字,耕地播种,自给自足,好些个都大有出息,到外面见世面做大事去了。华修华奕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姓甚名谁,就随华爷姓了。华子兄弟,是子华收留的孩子里留下的,孩子们有志,各奔四方,留下来的照顾老人家的,也是孝道仁德呀,唉,都是好孩子!”四爷顿了顿继续说

    “缘由子华的公婆在民国初救过子华父亲,子华为报父恩,决意弃孟琦而空守夫家一生,尽孝尽德,行善尽忠。自得知子华心思起,孟琦就甘愿守着这片天地,教书育人,济世救病,我终其一生守护他俩,不枉我一世性命。”

    在四爷说话的空隙,华爷又去蒸锅旁守候。娘屋里的灯芯发出呲呲的笑意,虽然远看只有豆子大小,却传到我耳里如此清晰。我在灯芯里仿佛看到了娘对我笑的样子。

    当我从华爷脚边醒过来时,天边已经泛白,阵阵寒意袭来。元宝似的蛋皮饺子,整整齐齐的码在笼中的蒸盆里,冒着热气,笑的花儿似的。华爷背靠着椅子,两手搭在两旁的扶手上,低着头,端端正正,拐棍躺在地上,我扶起拐棍问“爷,蒸菜成了吗?”

    没有回应,我把手轻轻放在华爷手背,想以此来轻微的叫醒他,手背冰冷,我立起身,四爷听我哇啦的声音,看我表情,立刻过来,用手在华爷鼻息下试探半晌,眼光从热气腾腾的笼,转向即将熄灭的火,看着娘的棺材说“终于团圆了。”

    在四爷的主持下,华爷和娘,葬在了一起。王七和大毛的偷牛贼树林,双双跪在坟头,表情难过而真诚,异口同声的说“华娘,华爷,我早已改过自新,您二老就放心吧!”

    我们围在一起,依依不舍的吃了华爷做给我娘的蒸盆,特意留出了两个位置,一个是华爷,一个是我娘。

    我嘴里嚼着,心里在回味华爷和娘,盘算着每年的今天,必将隆重做菜。

    我这个痴哑傻呆的脑袋不但牢牢的记下了那道菜的工序和火候,我也记下了人世间的恩德。我喜欢有事无事就坐在墓碑旁,离墓碑越近,我心里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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