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亦步亦趋地跟了漫漪有一段路了。漫漪倒不是很害怕，只是有点惊疑，他为什么跟踪她？为财？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只有手中一串钥匙，一部用了两三年的旧手机，以及购物袋里拎着的几听啤酒。为色？漫漪从路边的橱窗里瞄了一眼自己的身影，扁平身材，顶着一个道姑头，上身套着一件道袍似的超大T恤，下面穿着一条前男友阿普留下的男式五分短裤，因为纯棉质地穿着舒服被她留下来当家居服穿，脚上一双细带人字拖，怎么看也不是能令色狼起歹意的形象。
漫漪试探性地加紧走了几步。那个男人生怕她消失似的也赶紧走了几步。漫漪又故意把脚步放慢，走得老态龙钟，那男人也把脚步慢下来，实在太慢了，犹如电影中的升格镜头，看起来非常滑稽。如果不是觉得太违和，漫漪简直差点笑出声来。
在一个拐弯的路口，借着建筑物的遮挡，漫漪学着电影里有人跟踪时的桥段，躲在拐角，等那个男人急惶惶地拐过来时，突然嚯地跳将出去。
“嘿，你！鬼鬼祟祟跟着我干什么？”漫漪将眼睛瞪到最大，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威慑力提高。
男人眼里闪过一瞬的惊慌，那种惊慌与坏人行迹败露后的惊慌不一样，倒像一只无辜的动物不小心撞到猎人的枪口上。
“我……只是……”男人有点嗫喏，“呃，刚才你一下子，买走了超市里最后半打恐龙啤酒……”
“这么说你跟我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就是为了我手里的啤酒？”漫漪觉得不可思议，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方圆数公里的街区，只有这一家超市在卖这个牌子的啤酒。”男人老实地点点头，神情有点萎顿。
“这个牌子的啤酒当真这么好喝？”漫漪皱了皱眉，看来阿普并没有骗她。她和阿普在一起五年有多，从没见阿普喝过别的牌子的啤酒。“这个牌子的啤酒当真这么好喝？”漫漪问过阿普，阿普说，“是呀，可惜你不能尝一尝。”阿普和她几乎分享各自的一切，但却无法分享他一罐啤酒，因为漫漪对酒精严重过敏。
“它里面有一种真蕨的气味，这种真蕨现在虽然衰微了，除了少数几个气候特殊的山脉，已经鲜少分布生长于别的地方，但在白垩纪时期这种真蕨可是地球上占统治地位的植被。”男人说。
“你是学古生物学的？”漫漪诧异，怎么这个人说话的调调和阿普这个死鬼这么像。
“不，”男人连连摇头，“不瞒你说，我其实是一只恐龙。”他说得稀松平常，仿佛在说“我是一个广东人”一样。“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学古生物学的家伙，”男人说，“可惜他的灵魂住到了一只迅猛龙的身体里，你知道迅猛龙通常都是不爱思考的，那家伙住在里面可真是太憋屈了。”
这都说些什么鬼？漫漪的心情已经不能用诧异来形容。她是碰到一个精神病人了吗？可是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想再听他多讲讲这些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东西。她从袋子里拿出一罐啤酒，递给那个男人。
男人看见漫漪手中的啤酒两眼放光，如获至宝一样接过去，拉开盖子送到嘴边伸长脖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叹息，听起来不像来自人类的发声器官，倒像是某种远古动物的嘶鸣。
“多谢你！”男人一扫刚才的萎顿神情，伸了伸脖子，满血复活一样，近乎精神焕发地对漫漪说。
“不客气。”漫漪打量着他，“你真的是一只恐龙？”
“是的。”男人仿佛心情很好，面露一种天真快活的微笑，“不瞒你说，我是一只腕龙，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树木的嫩枝和叶子为食，机缘凑巧灵魂进驻这一具身体之后，本来对各种食物适应得还不错，但是还是需要三不五时喝一罐这种啤酒、嗅一嗅它独有的真蕨气味解解乡愁。”
“你说的交换灵魂是怎么回事？”漫漪问。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虽然我们腕龙比霸王龙、迅猛龙之流要善于思考得多，但毕竟我还是只是一只恐龙。”男人有点赧然，“我所知道的是，在我们的丛林发生了几场强度极大、持续时间也极长的阵发闪电，那之后有几只我们族类的身体里突然分别住进了亿万年以后的几个人类的灵魂，而我和几个小伙伴的灵魂则在某一次闪电阵中分别住进了几个人类的身体。”
“听起来很玄。”漫漪皱了皱眉，“你确定不是在编故事骗我的啤酒喝？”
“不不不！”男人有点着急，“不是编故事，你们不是都相信海市蜃楼这种光学幻像吗，我猜不同时空的人与物在阵发闪电中灵魂归位错误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升级版，就是在某一个特殊的时空节点，闪电的光与能凑巧触发了这一神奇的现象。”
“只是我没想到，我有机会看到亿万年之后的地球，它会变得如此糟糕，完全没有适合我们恐龙一族生存的条件了，太多我们赖以生存的资源已经销声匿迹了，动物，植被，山川，沼泽……”男人露出悲伤的神色，“可能不久之后这个专门为我们这些住在人类身体里的恐龙而生产啤酒的厂家，也会被迫停产，因为生产这种恐龙啤酒所需的蕨类已经濒临灭绝了。到时我们这些被流放到亿万年之后的恐龙，大概就只有思乡而死了。”
“你说这个啤酒是专门为你们这些恐龙灵魂寄居者生产的？”漫漪面色古怪地问。
“是呀。毕竟喜欢这种真蕨气味的人类几乎没有……”
漫漪不等他说完就插嘴说道，“可是我从前的男朋友就喜欢，他是恐龙啤酒的忠实拥趸。”
“哦？”男人露出深思的神色，“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男朋友的身体里说不定正住着一只恐龙？”
“不是男朋友，是从前的男朋友，前男友。”漫漪纠正道。
“你们已经分手了？”男人问漫漪。
“他三年前不顾我的阻拦，非要跟着科考小组去阿尔卑斯山脉采集标本，一场暴雨之后失联至今，今天刚好三周年，所以我买了他喜欢喝的啤酒，准备跟他好好告别。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回国了。”漫漪对男人说，压在心里这么久，她这是头一次对别人说起阿普的事，说完竟然觉得心头莫名一阵轻松。
“你的男朋友，不，前男友，说实话我真搞不清楚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你现在并没有别的男朋友不是吗，而且看样子你也还没有忘记他，在我看来他就仍然还是你的男朋友啊，呃，他是学古生物学的吗？”男人问漫漪。
“对呀。”漫漪说，“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吗，我说过我认识一个学古生物学的家伙，他的灵魂被困在一只愚蠢的迅猛龙身体里……”
“是真的吗？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漫漪将信将疑，“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阿噗？”男人说，“还是阿扑？阿葡？我不是很肯定，大概是这个发音。你们人类的语言实在是太复杂了，有用的没用的发音和词语一大堆，不像我们恐龙一族，语言都是传递必要的消息才用……”
后来漫漪是怎么走回家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把袋子里剩下的啤酒又送了两罐给那个自称身体里住着一只腕龙的男人，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翻出本来已经装进行李箱的阿普的照片，抱在怀里又哭又笑，任凭窗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缩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一夜无眠到天明。
“哒哒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放晴了，有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漫漪揉了揉眼，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开门。
门外没有人。“也许是邻居小孩一贯的恶作剧。”漫漪正要关门，突然抬眼发现门口有一只十分逼真的恐龙模型，看样子是一只个头中等、神情略微呆萌的迅猛龙，随着早晨光线的轻微移动，它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动起来一样。
一定是哪个小孩子跑过时不小心掉落的。漫漪心想，摇摇头准备转身进屋重新收拾行李赶飞机。
“听说你这里有最后的恐龙啤酒？”沐浴着晨光的迅猛龙突然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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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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