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时陈媚吉只是为着挣旅游的盘缠而去的,并没有想到她会挣来一段甜美心酸的异国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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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寻常的日子,陈媚吉接到大学同学吴敏玉的哥哥吴敏国打来的电话。
吴敏国在一家有名的日资公司工作,他在电话里告诉媚吉说,他们办公室最近从东京来了一名年轻的课长,以后将会在北京驻上两年左右,英语非常流利,但还希望能学些汉语,只是又不能专门抽时间去语言学校,所有嘱托他帮忙找一个汉语老师。
吴敏国说那个人虽然工作起来很厉害,但是工作之外接触下来却是个性情天真简单的人,加上初来中国,各种懵圈,如果随便找个人,吴敏国觉得还有些不放心,回头想到陈媚吉中文底子不赖,也会讲日语,英文也不错,而且现在手头的工作又不要求严格坐班,建议她不妨挪些时间来接这份差事, 一来可以打发打发无聊,同时能挣得一份颇为优厚的酬劳,二来吴敏国也觉得稳妥踏实好交差。
陈媚吉没有立刻答应。虽然她对日本人并没有什么成见,但是也谈不上喜欢,感觉兴趣缺缺,没有什么想结识的欲望。况且现在她也相当享受因为不用严格朝九晚五坐班,因而时常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四处走走看看的日子。
但吴敏国为了完成所受的嘱托,挖空心思找理由来说服陈媚吉,说敏玉不是讲你老早就打算去东南亚转一圈,还差些碎银子吗,再说夏天马上就要来了,你不想往衣橱里添几件得意的新装?
陈媚吉和吴敏玉平常什么都聊。真没想到敏玉和她哥也是什么都聊。
最终陈媚吉还是意志不坚定地把这份差事接了下来。但那时陈媚吉只是为着挣旅游的盘缠而去的,并没有想到她会挣来一段甜美心酸的异国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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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轻的课长叫做小田,单名一个博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远远地就起身向陈媚吉微弯身体致意。
陈媚吉着意看了看他颀长的双腿,哦吁,完全推翻了日本人在她眼里短胳膊短腿的概念。而且此人的脸也称得上英俊二字,笑起来还带点孩子气。陈媚吉简直有点怀疑他这么年轻这么鲜嫩,在十分讲究论资排辈的日企里是怎么坐到课长位子上去的,大大小小也相当于一个部门主管吧。
直到后来熟识了之后,领略了小田的聪明和工作狂态度,陈媚吉才慢慢心服口服。而后来小田也告诉陈媚吉说,第一次见面他还在奇怪,一向办事妥帖的吴敏国怎么会给他介绍一个看起来完全没有一点教师风范的女孩子。不过再后来,他不知有多感谢吴敏国。
那天是周六,他们三个人在国贸的星巴克里聊了一个多小时。吴敏国走后,陈媚吉和小田一直接着聊到黄昏。就这样,他们还没有建立起师生的关系,先自像一对朋友了。
小田博的性格有时内敛有时率真,而媚吉也是有时沉静有时胸无城府,所以两人觉得很是投契。并且小田博兴趣很广泛,对音乐和绘画都很在行,尤其说到欧美流行音乐,陈媚吉发现二人共同话题甚多,喜好也有很多重合的地方。
陈媚吉觉得这人比预期的顺眼,于是商定下周开始给他上课,主要学些日常会话,以及与他工作范畴有关的一些商务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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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课程进行得非常顺利。小田的认真和聪明不止一次让陈媚吉暗暗心惊,心想要是小日本的孩子都这么聪明认真,下一个抗日战争我们肯定八年拿不下来。
最初的几节课,陈媚吉安排得很机动灵活。她先问小田最迫切想学的是什么场合的用语。小田告诉她说,他最想学的是去咖啡店和酒吧的用语。陈媚吉心里哼了哼,心想含蓄的日本人很赤裸嘛。想当初她跟她的朋友们学日语,都是以“はじめまして。どうぞ 宜しく お願いしま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这样的万金油式的句子开头,完全没想到要直奔爱好而去。
刚开始小田也和大多数外国人学中国话一样,说汉语说得很慢,而且要拐好几个弯儿,十分憨态可掬。陈媚吉有时候在旁边听他练习发音,听着听着会忍不住莞尔轻声笑出来。
小田刚开始很着恼,说陈桑你这样的态度很不好呀。见她还是忍不住笑,就皱了皱眉沉下脸来说,中国人难道都这样没礼貌吗。
陈媚吉一听事关国人形象,决定从此拼了命也要忍住。
可是真的很难忍啊。陈媚吉心里呜呼,觉得长此以往,她肯定会忍成内伤。
小田大概也看出陈媚吉忍得辛苦,有一天叹了口气说,如果真的那么想笑的话,你就笑吧。
只是陈媚吉越笑,他反而练习得越认真,好像对她的笑声已经免疫了一样。
倒是后来,陈媚吉听得多了,渐渐地自己觉得一点都不可笑了,反而慢慢地在他那奇慢的语速里,听出一种笨拙的温柔来,倒也蛮窝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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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日本人做肯定回答时,总是嗨嗨嗨的。小田即使在中文的语境里,也改不掉这个习惯。
这让没有多少和日本友人相处经验的陈媚吉觉得,跟他对起话来有种小时候看的抗战片里面面对鬼子的气氛。
有一天她忍不住说,小田先生,能不能请你不要嗨嗨嗨的了,换成“是” 行不行。
小田闻言条件反射,又是一声嗨,听得陈媚吉直翻白眼。
大概那一记形象全无的白眼把小田着实吓住了,他以后果然再没有在陈媚吉面前说过嗨。每次陈媚吉问他什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就统统用斩钉截铁的“是”来回答她。即使后来他们非常熟了,媚吉问他说,小田你这周末是不是不加班。如果不加班,他就脆生生地回答“是”。然后媚吉又问,那上完课你陪我去西单逛逛书店音像店什么的怎么样。这时如果是我们国人,大概就会说好啊。但是小日本不懂得变通呀,小田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是。
陈媚吉听着这回答心里贱贱地想,这特么简直就跟养了一个小奴隶似的。可惜了不能让他在后面再加一声子“主子”,不然自己简直就是一翻身的满清遗老,享受着小日本奴才的伺候,想想就解气。但为了不影响本来就不大热乎的中日邦交,陈媚吉最终还是没有使这贱招。
有时候小田也会闹意见,说陈媚吉嘴里老是小日本小日本的忒欺负人。陈媚吉就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了,你们日本可不本来就小小的么,跟我们的一个四川差不多大。
小田对陈媚吉这番歪扯也辩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一天他突然改口不叫陈媚吉陈桑,而开始叫她小中国人。陈媚吉大跌眼镜,问他这么有创意的称呼是怎么来的。小田就得意洋洋地说,我知道中国是很大的,但是你个子还不到一米六,又瘦瘦的,跟别人比算顶小的,所以应该是小中国人没错。
陈媚吉无言以对。谁叫她以国土面积论大小在先,也就怪不得别人以个头高矮论大小在后了。
从那以后,小田管陈媚吉叫了好久一段时间的“小中国人”,任陈媚吉怎么抗议都没用。幸而小田也很乖觉,只在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才这么叫她,但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他还是恭恭敬敬地称呼她陈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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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之后,陈媚吉和小田通过友好协商,在称呼上各自做了让步和修改。他们决定不再把各自的国家挂在嘴上,那样火药味儿太浓,一不小心容易伤了和气,而是换成了陈媚吉充满不屑地叫小田“小九州”(因为小田后来上学和工作才迁往东京,之前都在老家九州度过),而小田则不以为然地管武汉人陈媚吉叫做“小湖北”。
那段时间里,为了照顾到小田的学习进度,即使在非上课时间里,陈媚吉和小田相处,说话也慢得跟初学汉语的人一样。尽管这样,有时候小田还是听不懂。在外头陈媚吉又不大愿意跟他讲日语,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看抗战剧看太多,潜意识里总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日语,会被周围的人视为民族败类汉奸走狗。而且她的日语说实话,离开了书本里的东西,委实也是很捉禁见肘的。
所以他们双方实在讲不通的时候,就自动切换到英文,总算还是找到一条道可以无碍沟通。
但陈媚吉依旧改不了一着急就说湖北话的毛病。作为报复,小田也一急就完全讲九州方言。这一来简直就跟鸡同鸭讲没有什么两样,谁也听不懂谁的。
幸而全世界女孩子的眼泪都是通用的。
有一天,陈媚吉也不知说什么说急了,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只有眼泪凑着堆儿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小田估计没有见过那种阵仗,立马傻眼了,慌得跟什么似的,赶忙颠颠儿地拿桌上的纸巾递给陈媚吉。偏偏陈媚吉豪泣里残存的理智还牢牢记得,有一回宿舍里的小姐妹失恋了哭得鼻涕连口,用纸巾擦泪擦得满脸纸屑,所以此时陈媚吉死也不肯接小田递过来的纸巾。
小田以为陈媚吉还在跟他生气,都恨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学猴儿翻筋斗给她看了。僵持了半天,陈媚吉用袖子横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指着小田的裤兜说,里面的给我。
小田闻言神色大变,口吃地说,什,什么,里,里面的,给你?
这个大色鬼。陈媚吉差点飞起一脚踢过去,然后只好根据记忆,自己伸手飞快地从他右边的兜里掏出他的大手帕,也不管鼻涕眼泪,在脸上粗暴地乱擦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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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一次陈媚吉急出眼泪,小田自己急得差点翻跟斗之后,有一天小田正经八百地对陈媚吉说,陈桑你有没有想过,再好好地学学日语,你的日本话讲得真的不是很好呢。
陈媚吉乍听有点恼羞成怒。她的日语本来就是当初在学校里选修课上学来的,不过是凭着一股热情,加几分侥幸,一下子突突过了N2,又吉人天相地过了N1,平常的口语练习无非就是跟着日剧、动漫念念对白,偶尔能跟吴敏玉一起蹭吴敏国的饭时,跟吴敏国哇啦哇啦一阵,还老遭到敏玉的抗议。就这样的学习氛围,她的日语能说得很好才怪呢。
不过陈媚吉眼珠子一转,对小田说,你日语好,那你教我啊。东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当个业余日语老师,应该比她这个业余汉语辅导要称职得多吧。
没想到小田这回既没说嗨也没答是,而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于是到最后,就慢慢变成了小田付着陈媚吉昂贵的辅导费,事实上却是他在无比耐心地教陈媚吉日语。这一点,大概是吴敏国当初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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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小田也从陈媚吉处获益匪浅,除了他要求的基本会话和跟他工作相关的众多陈媚吉不大明白、大多是现学现卖的专业用语外,陈媚吉还呕心沥血教会了他不少武汉方言段子,而且越到后来,陈媚吉教得越是天马行空,变成了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的汉语什么都在教了。
当然其中也有比较阳春白雪的,比如陈媚吉曾经教过小田中国九年制义务教育中小学课本上出现过的几乎所有古诗。
事情的起因是小田常常在陈媚吉面前说起他们日本的俳句。因为小田有个喜欢吟风弄月、耍墨涂鸦的文人爷爷。身体硬朗的日本老头闲来没事,喜欢四处游历,每每有所感悟,往往就会像动画片《樱桃小丸子》里面的友藏爷爷一样诗兴大发,做上两则俳句。如果又不幸有了得意之作,就会巴巴地打越洋电话来跟心爱的孙子分享,俨然把孙子视作了知音。
小田听说陈媚吉曾一度供职于某文学类杂志,更把陈媚吉视作他爷爷的同类,每每拉上陈媚吉一同欣赏。
日本的俳句是一种十七个字的短诗。其实读过日本俳句的人都知道,那玩意儿简直太小儿科了,跟我们老祖宗的绝句呀律诗什么的根本就没法比。至少陈媚吉是这么认为。就拿他们尊为“俳圣”的松尾芭蕉那首著名的俳句来说吧。
——「古池や 蛙飛び込む 水の音」(寂静的池塘,青蛙蓦地跳进去,水的声音呀)
当然也有人译做“古池冷落一片寂,忽闻青蛙跳水声”。
陈媚吉怎么读也感受不到它著名在哪儿。后来她想,这大概跟胡适那首著名的写两个黄蝴蝶的新诗一样吧。而跟老松尾一样以动写静,看看我们唐人的“蝉噪林欲静,鸟鸣山更幽”,那意境,那用词,静美幽深之感完全无法并论。
但小田辩解道,之所以陈媚吉觉得那首俳句读起来没有意味,只是今时今日人们翻译得太过直白浅显,才失了古朴。陈媚吉于是自己往复古风格翻译了一下,“池塘何寂寂,蓦有青蛙跃当中,且听这水声。”怎么着也还是觉得所描状之物之景之意趣要逊色我们的古诗词许多。
陈媚吉于是鼓励小田去读中国古诗,并兴致勃勃地从骆宾王的《咏鹅》开始给他介绍,到什么“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呀,什么“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呀,什么“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呀,什么“一到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呀,反正陈媚吉就在她整个中小学学过的古诗里,挑那些意境美得冒泡、字面又不至于太艰涩地给小田复习了一遍,唬得他一愣一愣的。
也就是在那段给一个小日本讲授古诗的过程中,陈媚吉才发现自己的记性原来那么好。不但那些诗,连当年那个教她语文的民办教师做的解释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陈媚吉给小田上古诗赏析课时,没有照搬老师的解释。当年语文老师的讲解明白是明白,但陈媚吉觉得一点感染力也没有。为了光大我国的传统诗词,在文学上征服面前这个小日本,陈媚吉自己狠下了一番功夫,硬是把课本上那些古诗力求讲得美轮美奂,情潮澎湃。
结果大概是在学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后,小田这厮再也没有在陈媚吉面前提起过他们的俳句。陈媚吉心里一阵爽快,心想她那一辈子憎恨日本鬼子入骨的爷爷如果泉下有知,该要笑醒了。虽然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胜利,并且只俘虏了一个降兵,但那也是胜利呀。
但真正让陈媚吉觉得欣慰的,还是第二年四月的一个早晨,当换完工作的陈媚吉刚踩着点儿刷完卡走进办公室,就接到小田用手机发来的一则中文短讯,上面写着:完蛋了,我现在才起床,肯定迟到了吧,真是春眠不觉晓。这则短讯一点语病没有,并且还把陈媚吉教的“完蛋”和“春眠不觉晓”雅俗共用,由不得陈媚吉不老怀大慰。陈媚吉当时拿着手机,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弄得办公室内起身冲咖啡的某男一阵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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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事件之后,陈媚吉和小田很快又找到了新的娱乐。
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田透露出他的国际象棋下得非常好。正好陈媚吉上学时在一个师兄手里学过几手,后来毕业后一直苦于找不到人来切磋。于是陈媚吉此后一手痒就缠着小田陪练。
但是天知道女人下棋是怎么个状态。陈媚吉很容易就忘记了练习的目的是提高棋艺,只一味地找起输赢的虚荣快感来。但是陈媚吉自诩是小人里的君子,所以每次下棋之前她都会先问,我可以耍赖吗这回?可以赖几步?到后来干脆演变到下棋之前先讲好胜负。估计有真正热爱国象的人士知道他们这样下棋,会气得吐血吧。
后来分开之后陈媚吉再想起当时种种情形,觉得也真是苦了小田了,别人下棋都是在盘算着怎么赢棋,而他却差不多自始至终都在琢磨着怎么输棋,还要慢慢地输,因为很快就让陈媚吉赢了的话,她会觉得不过瘾。
饶是这样,饶是陈媚吉和小田两个人渐渐把所有不加班的周末闲暇都不知不觉用到了一起,饶是他们见面时上课的时间越来越短,反而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其他的事情上流连,下棋,喝咖啡,看电影,逛公园……他们也未觉得他们是在恋爱。甚至连“恋”也不觉得,更别说爱了。
直到他们聊天的时候,开始越来越少地谈到他们都感兴趣的流行音乐,或古今中日的文学轶闻,而开始越来越多地说起他们的童年和少年,说起各自在他们相遇之前的时光。
小田给陈媚吉看他上大学时候,假期里到世界各国旅行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田有着比现在更肆无忌惮的笑容,明亮的眼睛,乌黑的头发,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像四月午后照在榕树上的阳光,干干净净,充满美好的生气。
那一刻陈媚吉坐在他的旁边,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空空的,竟然有点遗憾命运没有早点让她遇见他,让她能参与他那么飞扬洒脱的青春。
而当陈媚吉说起她童年时候孤单寄居在汉口乡下的外婆家,家中人人忙于生计,无人照管她这个小小女孩,每到黄昏天暗,她就无边心慌,这毛病一直到现在,即使生活在这样一个繁华都市也还没有断根,小田就很疼惜而出神地说,如果那时我认识你该多么好,黄昏的时候我就可以跟你一起看人们晚归,看炊烟袅袅升起,陪你这样一直一直聊天,让你完全忘记天暗。
当一个人开始心疼另一个人的过往的时候,爱情的种子就已经悄悄降临,暗暗生根。
然而他们真正开始醒觉这份感情的萌芽,是在小田任期将满,快要离开中国的那一个冬天,陈媚吉鬼使神差地第一次吻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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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14年11月的一个下午,那天两个人规规矩矩地上完课,小田一边收拾书本笔等用具,一边嚷嚷说脸好累脸好累。陈媚吉听得哑然失笑。毕竟是个洋鬼子,连续说上两个小时中国话,脸部肌肉不僵硬才怪呢。
媚吉忍住笑意,有点内疚地说,那我们下次记得中间休息一下吧。
小田闻言露齿一笑,说了句「優しいね、陳さん」(陈小姐很温柔嘛)。
日本人有这么一点好,就是肯把对女性的赞美挂在嘴上,动不动就做惊叹状或甜蜜状地说上一句「かわいい」(可爱)或「やさしい」(温柔)。
陈媚吉记得有一次吃饭时她粘了一颗米粒在嘴角,小田一直到二人吃完结账穿上外套,走出就餐的餐厅之后才告诉她,她又羞又气,恨不得踹他几脚,他却一个人在那儿乐了半天,还一个劲儿说“かわいい!かわいい!”恨得媚吉牙痒痒。
那天收拾好书本与笔之后,小田神秘兮兮地说让媚吉等一等,然后他一个人起身去了厨房。
小田一个人在厨房鼓捣了半天,再出来时他端出来一盘洗净的、鲜红欲滴的圣女果,得意地望着陈媚吉,仿佛在等陈媚吉表扬他。
陈媚吉有点惊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自己买鲜蔬了。
“你去哪儿买的?”陈媚吉一边往嘴里塞了一个,一边问。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陈媚吉忘记了吃这种多汁的东西时应该噤口,忘记了她曾因此报废过一件美丽绝伦的白棉长裙的惨痛教训。不过这一次果汁溅上的,不是她自己心爱的衣服,而是对面小田那张无辜的脸。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一看小田英俊的脸上如同被炸了一样溅满了斑斑点点的红色番茄汁,陈媚吉傻了两秒,小田也傻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还是陈媚吉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起身去拿毛巾回来,让小田站起来别动她给他擦汁渍。
那个11月的下午,北方深冬的阳光像果冻一样透明,透着微微的甜味,从十三层的窗台照进来,温柔而宠爱地洒在屋里的两个年轻人身上。
陈媚吉和这个干净纯真的日本大男孩认识已经一年多了,他们亦师亦友,一起学语言,一起疯玩,一起吃饭看电影,一起跟潘家园旧货市场里精明的小贩讨价还价,搜集陈媚吉小时候看过的日剧连环画,过马路的时候他们曾自然而然地牵过手,玩游戏玩通关的时候也曾忘乎所以地拥抱过,但是从来没有过一个亲吻。
但是那天下午,当陈媚吉拿着湿毛巾,踮着脚给小田擦他脸上由她溅上去的番茄汁时,那么近地看着他英俊逼人的脸,看着他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平常大大咧咧的陈媚吉突然感到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暧昧气氛。
陈媚吉深呼吸了一下,对小田嘿嘿说,小田你眼睛看别的地方,你再这么盯着我,我都忍不住要亲你了。
小田愣了一下,听话地把目光挪开,不,是把眼睛闭了起来。
陈媚吉也闭上了眼睛。
毛巾掉到了地上。
如果以后有人要问陈媚吉世间最美的亲吻是什么味道,陈媚吉会告诉他,是圣女果的味道,有点淡淡的甜,有点微微的酸,清新自然,湿润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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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那段时光,大概是陈媚吉有生以来最恣意也最惬意的时光。她带着小田几乎逛遍了北京所有的公园,连望京那旮旯的南湖渠和呼家楼的社区公园也没有放过。小田则带着她几乎检阅了北京城里所有的电影院。他们甚至重新给那些电影院一一打分评级。
他们还像两个普通的恋人一样,周末去陈媚吉喜欢的图书馆,一坐就是大半天,陈媚吉看书,小田看陈媚吉,因为他面前虽然也摆着书,却根本读不懂。他们也曾手牵着手地去逛街,新街口,东四,西单,王府井,虹桥,三里屯……无不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和笑声。
在那飞一般疾驰而过的欢乐日子里,陈媚吉几乎忘记了小田是个日本人,忘记了次年春天到来,樱花盛开的时候,他就要离开。
就像有位女诗人说的那样,在长长的一生里,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当北京的冬天迈着老大不情愿的步子一点点地走远,春天的风裹着沙尘越吹越劲的时候,陈媚吉的皮肤开始变得越来越干燥,她的心里也变得越来越忧愁。
小田和陈媚吉见面的时候,也一次比一次沉默。但是大家都忍着,想说什么,却终究又什么都没有说。
一天他们在他的公寓看一部名叫《细雪》的日本老影片。片子安静得略显冗长,慢慢地讲述一个家族里的四个姐妹的点滴悲欢,弥漫着一种日本式的唯美与淡淡感伤。
陈媚吉看到影片里姐妹们结伴赏樱,面对着开得那么轰然热烈的漫天花朵,感叹人事变迁凋零,今时不与昨时同,只有花颜年年如故时,陈媚吉分明也感到铺天盖地的感伤袭来,想起今春有身边这个天真温存的人陪她去玉渊潭牵手看过美丽的樱花,在漫天的花雨里拥抱亲吻,这个冬天之后,当春再来,花如故,她却又到哪里去牵他的手,亲吻他花瓣一样柔软清冽的嘴唇呢。
“媚吉酱。”小田在一边轻轻叫她。
“嗯?”陈媚吉惘然地侧头看他。
小田看着陈媚吉的脸,像初学汉语时那样慢慢地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呢?”
陈媚吉心里轰然一下。他终于还是问她这句话了。她知道他一定会问的。她也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她说,不,对不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媚吉的心里泪水已经泛滥成河。
“可是,你的日语,已经没有问题了呀。”小田固执地说。
陈媚吉曾经读到过一篇一个爱上外国人但是结果只能放手的女人写的文章,她在她的恋人请求她和他一起远赴重洋时说,我只是一个普通而敏感的中国女孩子,除了盘桓在自己熟谙的国度,什么也不能。
我也是。陈媚吉想,我的悲伤与她的是如此契合。而这,跟语言并没有多大关系。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背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羁绊。
当陈媚吉再次对小田说「ごめんね」(对不起)的时候,她看见了那双黑眼睛里涌起深不见底的怅然。陈媚吉的心就在那样深不见底的怅然里,变得如同大雨淋透一般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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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田从此没有再追问过陈媚吉。他有着一颗和她一样敏感的心,知道再问她的回答也是相同,并且只能惹彼此更多难过。
一旦把什么都说得明白了,那么所有的情绪就不用再辛苦遮掩了。
那一个春天,他们像两个挥霍之极的末路狂徒,但凡能在一起的时间,一点也不放过地想方设法填得满满。他们在一起吃遍了北京东三环大大小小的各色各国餐厅,玩遍了街头巷尾各种各样游戏,喝遍了工体、后海、蓝港的酒吧,钻街串巷地尝遍了各个或辉煌或隐秘的大小咖啡馆……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挥霍,时间也不会就此仁慈地停下来,或者变成两倍长。终于还是到了小田要离开的前夕。
那一晚他们在两人最喜欢的“秘密花园”喝到深夜,到走出酒吧的时候,陈媚吉觉得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回到家门口,陈媚吉顺利地掏出了钥匙,却怎么也无法把钥匙插进锁孔,急得她都要哭了。小田却好像很清醒,一手扶着陈媚吉,一手把钥匙拿了过去,轻而易举就把门打开了。
陈媚吉见门开了又高兴起来,笑嘻嘻地问他,朋友,你喝的,难道是假酒?
小田一句话都不说,沉默着把陈媚吉半扶半抱地放到了沙发上。陈媚吉身子一挨着实物躺下来,觉得舒服极了,很快就犯困了,迷迷糊糊地记得好像喝过了水,听到过压抑的哭声,然后就完全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媚吉慢慢地醒了过来,她感到身边仍然有人在呼吸。陈媚吉的酒意一下子全跑光了,被酒意暂时赶走的悲伤却又一股脑儿跑了回来,几乎把她淹了个没顶。她什么都记起来了。今天是小田离开的日子,是他离开她,回到他的国家的日子。
陈媚吉没有睁开眼睛,她艰难地维持着睡着的样子,不让小田看出她其实已经醒来。她心里想,如果不睁开眼睛,明天是不是就不会到来呢,他是不是就不会离开她身边呢?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卯足了劲儿在向前跑。陈媚吉透过眼脸,慢慢可以感觉到,穿过薄薄的窗幔,开始渐渐透进越来越明亮的天光了。
分别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临了。然而她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
“那么好吧,小湖北,再见了。”
陈媚吉听到那个熟悉的嗓音喃喃地说。然后她感觉到有人俯下身子在她的脸上深深印下了一个吻。有两滴温热的液体随着那个吻落在她的脸颊上。陈媚吉的心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轻轻的开门声,最后又是轻轻的“啪”的一下,门关上了。
那一声关门声好像开关,开启了陈媚吉这些天来一直压抑在胸口的离愁别绪,她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刷刷刷地流了出来,覆盖了小田留在她脸上的泪。但她还是死死地闭着眼睛。如果可以,她想永远也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看这个他离去后空空荡荡的房间,和门外那座不再有他挺拔身影的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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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小田离开北京已经过去了三个春天了。期间陈媚吉搬了两次家,换了一次工作,办公室也相应地从建国门换到了安家楼一座大厦的19层。
陈媚吉现在朝九晚五地上着班。在午后有太阳照进窗户的时候,她偶尔会搁下手中的翻译稿,望着窗外出一会儿神。这一带的视野极为宽阔,可以越过朝阳公园望到四环,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望到五环。
可是无论天气多么好,都望不到日本。
世间的诗人都是骗人的玩意儿。隔海相望能望到个P。
陈媚吉身边留下的关于小田的东西,有他第一次做的她给他布置的汉语作业,有他中间回国时在一个叫伊丹的小地方买来送给她的一条海石坠链,颜色深蓝,像一颗沉甸甸的泪水,还有陈媚吉存在手机里的一百七十多条短讯,道早安的,道晚安的,道思念的,和道再见的。
可惜的是,在2015年春节陈媚吉坐火车回武汉的路上,这些短讯连同她的手机一起,被万恶的小偷偷走了。为此陈媚吉空前痛恨天底下所有的小偷,暗暗诅咒他们喝水呛到,吃饭噎住,走路摔跟斗,坐车坐过头,还在恋爱就分手,结了婚的就离婚!
不过,幸好还有一样东西,是这世间任谁也从她那里偷不走的,那是她在年华正好的时候,以一颗干干净净的心和明明白白的青春,真心真意爱过一个人的心酸浪漫回忆。
作为一个普通敏感的女孩子如陈媚吉,她知道自己未来某天会再与人相恋,缔结家庭,生儿育女,过上四平八稳,烟火味儿十足的人生。
然而她的青春典籍里,永远有那么一个挺拔身影,虽然由于年轻固有的软弱和犹疑,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虽然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她爱他,中文没有,英文没有,日文更没有。然而那些甜美明净的柔情,那些起起落落、婉婉转转的心情,永远妥帖地留存在了她二十五岁的记忆里,任是时光的魔手也不能将它完全抹去。
图/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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