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总觉得我在别的什么地方见到过她,这个黑发如云的女子。
从周一到周五,我每天早晨都在这座天桥上碰到她。具体可以精确到每天早晨七点十五到七点二十之间。
但是我注意到七点十五或是七点二十上天桥对她来说有迥然的不同。
如果是七点十五就走上天桥上,她的神态会相当悠闲,脚下的步子放得很慢,眼睛会看看天桥上两侧卖小物什的地摊及地摊贩子,没有买的意思,脸上似笑非笑的,饶有兴趣但是又从不真的弯下腰去翻看挑拣什么的。
但是如果是七点二十才上天桥,她从天桥那端到天桥这端就不是用走的,而是用跑的。
她奔跑的神情很专注,仿佛天桥上空无一人,空气和鸟鸣、车流声都静止下来,只有她黑色的头发在清晨的风中飞舞。
那情态给我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觉得这个奔跑的女子仿佛是在奔赴情人的约会,而不是在赶着去上班。
是的,上班,我确信她天天早上穿过这座天桥是去搭车上班,否则谁脑子坏了起这么大早(当然那些遛鸟遛狗的老头老太太例外),且这么规律。。
我天天早晨穿过这座天桥也是去上班。
不过七点十五或是七点二十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我总是很悠闲。因为我上班时间是九点,而我的办公室,就在这座天桥那一头旁边的一座大楼里,三两步就到。
至于既然如此,我干吗这么早就到天桥这边来呢(我本来也是个喜欢赖床的人),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我的脑子坏了,也可能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唤我。
我注意到她没有佩戴什么饰物,无论是随身携带的包包上,还是自己的手腕脚腕上,都不见年轻女孩子常佩的那些繁复的零碎。唯一的一件饰品,是她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项链。
她每天都带着那根项链。坠子是个稍微异型的桃心。无数次的擦肩,使得我甚至看清了上面还嵌有数颗光芒隐隐的小钻,当然那些小钻的粒数是不可能看清楚的,我也从未试图找机会凑近了去看。
我虽然常常表现得像个登徒子,但是我是个相当有分寸的登徒子,我很懂得审度和区分时间、场合与人。如你们所知,男人没一个不喜欢看美丽姑娘的,但是有的人他不分时间场合与人,他就成了众矢之的,那是他傻。
有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你如果懂得拿捏分寸,其实也成不了什么坏事,有时候甚至还能摇身变成讨人喜欢的事。这中间的道理我也闹不很明白,但是我天生有极强的这种分寸感,以至于我虽自认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在生活中竟也没有什么人把我当成坏人看。当然,极个别的同志除外。
扯远了,我要说的那个坠子拽着那条细细的项链,正好停在她锁骨中间往下一点。
她的锁骨极美。我以前听人说女人的锁骨有形如蝴蝶的,所以有“蝴蝶骨”之说。但我从未看到过。
我所认识或交往过的女子,有胖有瘦,也有不胖不瘦相当匀称的,但落实到锁骨处,却总是要么骨节太突出,让人入目有嶙峋之感,要么就骨骼太平,或是肉稍微多了一点,让人看不出骨型,反正从来没有人让我恍觉蝴蝶之状。
不过看到她后我始知原来说这话那人诚不欺我,那小小的骨头真的是有那么美好的形状的。
然而所有这些,并不是她吸引我注意的最初原因。
我开始注意她,是因为她的一头如云黑发。
2
我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她的一头乌发,只能反复用古人用滥了的如云如云。
其实公司里里外外不乏长发的姑娘,但是纷纷五颜六色,支棱八翘,大卷小卷的,让人目不暇接。
她的头发不算直,也不太卷,柔和的黑色,不似有的人那般发黄,也不似电视里洗发水广告模特的黑得那么假,她的仿佛与生俱来就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着她的头发的时候,心里都会无端觉得轻松安静,有种莫名的柔情。或者是因为我对事物本初的美好还残存着一点点珍爱?
说实话我已经很少能看到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的本来样子了。无论是人们露出来的头发眼睛鼻子指甲还是表现出来的喜怒哀乐。
她的头发大多时候就那么垂着,但是有时候会扎起来。扎也扎得很简单,在脑后随便一束。头绳一般用深色的,不留心看根本看不出来。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是用头发在管头发,觉得女人的本事还真是大,头发本来是很滑气的东西,竟也能自束吗?
后来有一次和她错身而过时,我在错身的刹那侧头近距离地看了看,才知道原来是用了头绳的,只是颜色太深,以至与头发浑然一体了。
至于为什么我会这么留心她身上的这些小细节,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一般来说,对一个陌生女人的关注,长时间以来我一向只限于皮肤和三围。最多有时候看一看她们的眼睛。但是现在的女人眼睛里装的东西太多,并且几乎跟男人一样热衷于捕捉了。虽然大家捕捉的东西不尽相同。这令她们的眼睛失去了作为女人独有的那份动人心弦的美,而变得过于热切或游移。
每天早上我就这么看她从天桥那端朝我迎面而来,头发有时垂着有时用深色的头绳扎着,滑落在脸颊两边的发丝在清晨的凉风中微微飘动。那一刻我就会觉得这个早晨真他妈美好。
当然,我的某些说法里有唯心的成分。比如她当然不是朝我而来的。
但是她朝谁而来,或不朝谁而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她奔跑时仿佛这人来人往的天桥空无一人一样,在我把脚步放缓慢慢迎向她的那一段路途,我每每觉得身边的人声人影全数潮水般退却,而她,只是朝我而来。
就这样,无数个早晨在我隐秘而恍惚的幻觉中,细水一样无声流过去了。直到我有一天猛地发现,她的头发既不是垂着的,也不是扎着的,而是以一种奇怪的手法绾在脑后,并且,头发上面竟然插着一支木铅笔!
3
那支木铅笔,不是常见的那种笔身深绿的2B或其他几B 的“中华绘图铅笔”,而是一支笔身颜色如彩虹一样绚丽的更小巧一些的铅笔,六棱,削好了一头,稍微有点倾斜地插在头发里。
至于她的头发,绾得有点松,像一团小小的乌云悄悄躲在她的脑后,而那支斑斓的铅笔插在她如云的秀发上,我感觉就像是黑夜的天空上挂着一道彩虹。
这感觉奇异而美丽,绚烂又宁静。
本来我应如多日以来一样,裹挟在天桥上三三两两,来来往往的人流中,默默与她擦肩而过。
但不知为何今日我突然心生依恋,不舍得与她只是短暂的一瞬交错。
我强烈地想要与她有所交集。我从未从一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感受到那么多奇异的、细微的、想要珍视的情绪。我盼望她于我不只是天桥上默默擦肩的过客。
然而怎么才能走进她的视线,引起她的注意呢?
贸然地径直打招呼肯定不妥。说不定惊吓到她,将我归于变态跟踪者。
事实上这座城市的治安有时好得离谱。这么多天以来,也不见一个小偷或真正的跟踪者对她发难,不然我就可以以英雄救美的桥段出场。
呸呸呸。我为自己的想法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刮一阵大风好了。在我们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霎那,刮一阵大风将她松松绾着的头发吹散,让插着的铅笔掉落下来,而我正好可以帮她捡起……
我为自己这个美妙又浪漫的设想在心里点了个赞。恰在此时,老天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一样,天桥两头的大树枯枝开始摇晃起来,要起风了么?
我的心一阵雀跃……
4
“爸爸,爸爸…”一阵清脆甜糯的呼唤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
我睁开眼一看,哦,我并不是在清晨时分的天桥之上,而是在北京东三环农展桥附近的家中,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午后两点。我大约是歪在这书桌旁的木椅上睡着了,脚边的地上躺着一本书,想必是我瞌睡后从手里滑落下去的。
7岁多的小女儿正坐在一侧的书桌旁画素描。她的头发今天被她妈妈给挽成了一枚丸子状,蓬蓬地竖在头顶,上面扎着一个亮晶晶的桃心头饰。
“爸爸你能不能帮我捡一下那支铅笔,刚才不小心笔袋掉下去,有一支铅笔滚到你的椅子底下去了。”女儿见我睁眼醒来,嘴里立刻连珠炮一样地说道,“哦耶,我马上就要完成了,你说好做完作业带我出去玩,可不要想赖哟。”
我对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我的这个小情人未免太粘我。难得春节长假,从早到晚像个跟屁虫一样形影不离跟在我屁股后头转不说,连她完成个素描作业也非要我陪着,让人想好好瘫在床上睡个午觉都不行。
我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顺便侧头瞅了一眼她的素描本,咦?纸上赫然画着一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行天桥。
我下意识地往椅子底下看去,果然有一支铅笔滚落于此,静静躺在靠墙的椅脚边,不是常见的那种笔身深绿 的“中华绘图铅笔”,而是一支笔身更小巧一些的铅笔,六棱,颜色绚丽多彩,看上去就犹如女儿的小名一样。我的女儿的小名叫做,彩虹。
如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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