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是迷蒙的,甚至脱离了白日的映射,变得鬼魅奇幻。
他同治疗师告别,握手时脸上挂着的灿烂的笑容,转身的瞬间便耷拉下来,垂在下巴上。
四十余年的人生已无踪迹可寻,四十余年的时间却将每分每秒都镌刻在他的眼底。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往外吐。他看了看手表,十点三十分。他转动着浑浊的眼球,环顾四周。绿色,蓝色,红色,红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他找到街边的长椅,缓缓地坐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往外吐。
呼——
呼——
呼——
又来了,那种痒感,从心底的某个点逐渐向上蔓延,透过心脏的每一次跳动爬向大脑,再由头顶向下笼罩,钻入每一处关节的缝隙。
嘎吱——嘎吱——起身时他又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难得的周末,时间还早,他看了看不远处的黑色越野车。那是他的第四辆车,价值百万,车头的标志是身份的象征。年轻有为,事业有成,这些词他永远听不厌烦,身边的人也永远说不厌烦。没错,成功一词他当之无愧,他的价值和成就他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他突然想起母亲,那个乡间泥土房子里熟悉而单薄的背影。
母亲是个苦命的人,十八岁便嫁给父亲保持家务,二十岁的时候生下了他。他还记得坐在母亲的背篓里,看着母亲割一日的小麦,看着母亲耳后豆大的汗滴,看着母亲碗里每日不变的米粥。他记得小时候家里虽不算富足,温饱还是可以保证的。然而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好赌,数额虽不大,却日日沉迷,给小小的家庭重重一击。到了难以度日的那一天,母亲以半瓶农药宣示了她的愤怒,母亲的声带烧毁了,余生都只能咿呀着说话。她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泪眼婆娑的父亲跪地不起自此痛改前非。母亲唤过满脸泪水的他,让他拉起父亲。他照做。母亲让他原谅父亲,他照做。母亲让他宽慰父亲,他照做。
“你怎么不去死!”他微笑着,将这句话在心里向父亲讲了千百遍。“差点害死母亲的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微笑着,将这个问题在心里问了父亲千百遍。但母亲让他做的,他终归都会做。
只要母亲开心,什么事情他都会做。
那些嘲笑他,嘲笑他母亲的人,他们又知道什么,他们又经历过什么?不过是用别人的痛苦来喂养自己的优越感,妄自置身高处罢了。
所以,他把他们的优越感打碎了。
多年之后偶然遇到旧识,他的热情和盛宴款待让男人感激涕零,他对男人的瘸腿表现出的真诚的关切更是博得众人好感。
用同情回应嘲笑,这是他的手段。
他是个天生的商人,众多的社会资源不由自主地想他聚集。人说商场沉浮,有他这般实诚实属不易,值得交往信任。人说他果敢聪慧,眼光独到,顺风顺水。人说他正直善良,坐怀不乱热衷慈善,为人谦卑有怀。
于是数十年光阴如梭,日夜面对镜中我,他竟有些自我陶醉了。
那一日他一身酒气回家,妻儿已经熟睡,浴室里看着镜中赤裸的自己,眉眼像母亲,举动如父亲,笑貌又是谁的样子。那一刻酒气上涌,冲得他一个趔趄。下一秒,镜子便在他眼前破碎,撒了一地的碴。分裂的镜片映出无数个他的影子,他却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是看着母亲喝下农药的眼,他是闻到煤气的鼻,他是闭口不言的嘴,他是将人推下陷阱的手。他是抛弃父母的儿子,他是冷漠如冰的爱人,他是早出晚归的父亲,他是蛇蝎心肠的朋友。
他的成功是他一手造就,他也成功地造就了一个洁白如新的自己。
人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他赤脚趟过浑水,想要出淤泥而不染何尝不是一个笑话。
人之初性本善,但恶却也是原始。他以恶的心性努力让自己成为善,终有一天分裂了自我。
我是谁呢?
谁是我呢?
那天起,他患上了痒疾。
那天起,他开始做梦,延续而绵长的梦。梦里有人的五官,有兽的脏器,有浓密的头发,有无尽的远方。那天起,他开始渴望,在这一片混沌中,能有一扇门。
他找到了心理医生。
排解过程十分困难。医生一旦问及私密,他的喉咙便烧灼难耐,只能发出咿呀的声音。万般无奈之下,医生提出催眠。恐惧瞬间爬遍了他的心,但他却以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坚持迫使自己答应了。
伴随着催眠师的指令,他的呼吸慢慢地平稳下来,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当我数到一,你会慢慢地醒过来……”
醒来时,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刚过去半个小时。恐惧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害怕自己的潜意识可能透露出的东西,害怕正视他们。但催眠师告诉他,催眠失败了。他并没有在催眠师的引导下说出任何东西,甚至于根本没有理会催眠师的指令。
他同治疗师告别,握手时脸上挂着的灿烂的笑容,转身的瞬间便耷拉下来,垂在下巴上。
他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呆呆地看着前方。几分钟后,他打起精神看了看手表,十点二十六分。
“现在插播一条路况信息,正林路口向古都方向发生一起车祸,造成一死两伤,车辆拥堵严重,请司机朋友们注意绕行……”
十点三十分,他趴在车里,黑色的瞳孔逐渐放大。恍惚中,他看到了一扇门。
弗洛伊德说,求死是人的一种本能。
“现在,当我数到一时,你会慢慢地醒过来。”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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