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风雨千般味,转眼年关又到,依然读书练字写文章,准备学古人“插支好花便过年”。
古人以正月初一为岁之朝,这一天案头必要摆放花果,一般以梅花、桃花、南天竹、佛手香橼等寓意吉祥的花果为主,称作岁朝清供,在寒冬里于案头添几分春意,祈求来年喜乐吉祥。我觉得古人是真有情调,虽然日子清简,却不仓促草率,汪曾祺在《岁朝清供》里写他看到一幅旧画的题跋:“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画中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连山中老翁都是爱美的,最朴野简省的清供,却仿佛把田野里的整个春天搬来家里了。
白石老人画过一幅清供图题曰:“山居绝少繁华事,酌酒看花便过年”,画中一个大肚黑瓷陶瓶,插着一枝红艳的梅花,旁置一酒壶、一酒杯,寥寥几笔即春意扑面,画者心中亦是不寂寞的。
“清供图”从宋元开始就是画家们最应景的题材,近代尤为鼎盛。岁朝清供单是落在生活里,已是风雅无限,被画家尤其是名画家们屡屡搬进画里,更成了一件足以与“曲水流觞”相提并论的风流雅事。真比现代人过年吃到脑满肠肥,睡到天昏地黑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过年我历来简省,一般不在家待着,出去看看异乡风物,赏赏好花好景,便很惬意满足。即使偶尔在家过年,也不喜象许多人家,物质必要极丰富铺张,我是只买眼前吃用,一点都不多储备的,且有时简直比平时清淡粗略,因为这家吃了那家吃,回家倒只想清粥小菜驱驱油腻。花却是必要插的,所谓岁朝清供必不少,实在觉得鲜花是比咖啡更加提神的妙品,有一次插了花,写一句:插了几枝鲜花,陡生一室明媚,就是如此!
当然要如紫兰小筑主人周瘦鹃“将铁骨红梅插入古铜瓶中,黄色文菊需植在明代瓯瓷长方形浅盆中……”那样的讲究是没有,只能因陋就简,去花店选几支新鲜花卉,简明扼要别出心裁地插起来;倘机缘恰好,在水果摊上见了带着青枝绿叶的金桔也买回来,随心所欲插在天青瓷瓶里,下面疏落地随手摆放几枚,有带着一两片绿叶的,也有没带枝叶的,红彤彤的金桔极是装点颜色,象在桌上养了一盆火苗,听得见哔剥作响的燃烧声,喜焰腾腾却不涉繁华,真是清供无尘的意味了!
我不喜花店里插好的大盆鲜花,机械呆板的大簇红红绿绿,西式插花的繁复华丽,皮毛都还没学到家,单是一股子俗气咕嘟嘟直往外冒,与岁朝清供是不沾边了。
记得有一年要好的朋友从外地回来到家中小坐,那时我也是刚从外地回来,真是无物好招待,只好我俩一人一杯香浓的咖啡,两个孩子是一人一杯水果奶昔,坐在阳台上明媚的阳光里,谈天说地,喁喁许久,不一会儿晒得象饧好的面团一样发暄发软,我不是会待客的女子,朋友却很满足,很开心,看到桌上插着的两支花更是大为赞赏,其实是因为花店里只有新到的郁金香水灵却贵,只买了两支,一高一低插在两个细脚伶仃的透明玻璃瓶里,忘了是喝过果醋还是果酒的瓶子,觉得插花必然有风致,就洗净留了下来,朋友那时住在租来的老旧房子里,两支艳丽的郁金香象两盏小火苗,点亮了她的眼睛,她兴奋地说:“我以后有了房子也要这么美!”
她是体贴的女子,并没有怪我招待不周,却只看见美好,这样的人当然会幸福。
北方的冬天,天竹、梅花、金桔、桃花、银柳都难得,我觉得红瑞木年节极是应景,花店里是不用,但剪旁逸斜出的几支回来,单是殷红的茎干就喜气盈室,大把的红色枝条不拘一格插在瓶里,配上一两支黄色、白色的花朵点睛,明艳清华,不可方物,真是清供的好素材!有一年剪回来,参差错落插在瓶里,受了室内的温暖,颜色由紫红而深红而火红而绯红,不几日芽苞初绽,由鹅黄而嫩绿而新绿,最后直长到桃花盛开时节,浅玫红的枝茎上生着一撮一撮拇指大小的绿叶,因为野外折了大枝桃花来,才不得不扔了。
去年年前带着女儿去了云南丽江,第一天早晨起来就在客栈附近发现了一家鲜花店,比起北方,这里简直就是白菜价呀,乐得我心花怒放,挑来挑去,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大扎洋桔梗,店主惊讶于我对鲜花新鲜度的敏感,我心里暗道:“哼哼,我园艺师出身那也不是白混的,还想糊弄我!”抱回店里,让老板娘给我找花瓶插在床头,老板娘还笑我:“你只住几天还买花?”我笑答:“你们云南的花这么便宜,我不买不亏了啊!”去了大理两天,特意嘱咐老板娘留着,我们走的时候那捧花还开得如痴如狂。
临走的早晨,跑出去买花,那家花店还未开门,见市场上有乡下背着背篓来卖茶花的,真是琼苞待放,青翠欲滴,我挑了几大把花苞多姿态美的,抱了满怀,才花了三十元,真是买到就是赚到,就那样抱着它舟车劳顿一路回来。回家第一件事,是剔去落花残叶,冲洗干净,又一支支修剪过了,妥妥地插在瓶里,然后此起彼伏,它兴冲冲地开过了整个正月……
清光绪乙未(1895)冬月,苏州怡园画社九位同仁按园主顾鹤逸的命题,合写了一幅岁朝图,由吴昌硕长题,一时成为画坛佳话。诗书画印皆精的吴昌硕几乎每年画岁朝清供图,这样的雅事难为,只有鲜花易得且美得贴心贴意,我就插几支鲜花,点两支红烛,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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