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风厉,百卉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
古人以正月初一为岁之朝,是日案头必定要有花果,便是“岁朝清供”了。
清供又称清玩,由佛前供花发展而来。最早是以香花蔬果替代告朔之牛羊,而后发展成为包括金石、书画、古器、盆景在内,一切可供案头赏玩的文雅物品的统称。如是岁朝,便是为了来年红红火火、衣食无忧,在寒冬时节也沾些春意。
任伯年岁朝清供是中国画家爱画的画题。明清以后画这个题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画过不少幅。画里画的、实际生活里供的,无非是这几样: 天竹果、腊梅花、水仙。有时为了填补空白,画里加两个香橼。“橼”谐音圆,取其吉利。水仙、腊梅、天竹,是取其颜色鲜丽。——汪曾祺《岁朝清供》
不仅仅是任伯年,吴昌硕也偏爱清供画。清光绪乙未(1895)冬月,苏州怡园画社九位同人在园内按园主顾鹤逸的命题,合写了一幅岁朝图,由吴昌硕长题。吴昌硕几乎每年都画岁朝清供图——闭门守岁,呵冻作画自娱。
吴昌硕岁朝清供便是瓶梅、水仙,间或散着几只佛手、柿子、如意,瓶取平安之意,最适合年节里赏玩;若是一瓶菖蒲、艾草,下面配着粽子、五毒,便是端午清供;或仅是几根萝卜,一棵白菜,些许玉米倭瓜,便是山家清供。清供归根结底还是看重一个清字,春节越是喧嚣喜庆,越是需要一点清淡的趣味。
乾隆年间进士黄钺,幼孤且贫,宦海沉浮后官至尚书。除夕夜与妻叙话,忆及旧日寒微:“百钱买春,便可足岁,殊有食贫居贱之乐。”因而提笔作画,描就一幅《岁朝图》与山妻稚子、幼儿童孙鉴览,萝卜白菜相映成趣,“无忘寒士家风也”。这一幅清供图,与敬佛、祭祖只怕无关,更像是文人的托物言志、训诫后生的产物。用意如此,也无怪视金玉珠宝为鄙俗,反而赞赏萝卜白菜的乡野趣味了。
郑板桥路经扬州东郭市上,见有元人李萌《岁朝图》一幅,爱不释手,虽“几于破乱不堪”,但慧眼识真,掷钱买下。重新装裱后悬挂书斋,岁朝清赏,聊以自娱,并赋七言志意:“一瓶一瓶又一瓶,岁朝图画笔如生。莫将片纸嫌残缺,三百年来爱古情。”
岁朝清供,供的便是一番意趣,汪曾祺说岁朝清供,便是一幅旧画:
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题目:“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
若是鲜艳的繁花,就很难说是清供了。
南宋时的另一位进士林洪,著有《山家清供》两卷,也是相似的意味。两卷书收录了山间瓜果、蔬菜、菌菇,记载如何采摘、烹饪、保存乃至食疗药效。其中对山野饮食、粗茶淡饭的推崇,便有儒家的轻功利,释家的清静无为、息心去欲,道家的虚静自然、天人合一。“清供”二字里的离欲和恭敬,林洪领悟得透彻,又转而写进食谱里,大俗大雅,不动声色。
这本散文集以岁朝清供为名,也是这一番清静之味。这里有美的景,有鲜活的人,都平实而传神,连作家自己也是栩栩如生,读文章有如读人,从容、旷达、率真。他写慈姑,写塘鳢鱼,宛然赤足扎在浅湖里,半里外的农家正飘着炊烟。写到自己的老师沈从文,待人接物、处世态度、生活经历无不细致感人。沈先生去世时,他写到:
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岁朝清供》是平淡的,但并不寡,一字一句都能读出意趣,一个作家能通过语言带给读者一点淡淡的快乐,一点对生活切实的兴趣,还有什么可求呢?只有经历了时间的风霜,才能体味到书里最难得的自得其乐、随遇而安,这才是对岁月恩赐最虔敬的“清供”。
清代沈俊绘《岁朝清供图》,以柏子、梅花为主角,自题诗曰:“柏子香中霁日妍,一瓶清供晓窗前。玉梅破蕊先含笑,春色今年胜旧年。”正是佳节将至,一瓶清供,一本小书,一碟小点,便能静候岁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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