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一）

夏天结束了。

春秋两季，会更平和一点，冷和热都不会那么极端。

天空是倒转的海洋。太阳悬在海里，有几片云在飘荡。人在路上走，各自喧嚣，又各自缄默，握手或相拥，却也不曾触碰对方的灵魂。孤独在一片光亮中跳动，墙角夹缝中的蚂蚁无处可藏。

“先生，您的咖啡。”

我的目光从窗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收回，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醇厚的咖啡香循着鼻尖萦绕而来，探手摸了下杯壁，微烫。“来的有些过早了，”我心想，复又重新观察了下周围情况。四面都是宽大明亮的落地窗，温暖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倘，漫长，把之间一切空虚盈满，轻柔的不知名的英文曲目一首接一首的播放，绅士低沉的男声深情又温柔的低声吟唱，服务生悄然无声的来往于客人之间，形色匆匆。

我感觉到了一丝不自然，捏了捏立起的衣领，又把袖口抻平再重新挽起，忽然又觉得没有太大意义，只好把手臂轻搭在桌上，又盯着窗外发呆。

一阵略有些急促的“嗒嗒”声响起，转眼间便到了跟前，“不好意思啊，我来晚了，突然有点急事。”

我顺着人声，视线转到来人的脸庞上：一张干净温婉的素白脸庞，眼睛很大纵向拉长，双眼皮褶子纤薄，从眼角的细窄逐渐变宽，到了眼尾却陡然上扬，不笑时有些凌厉，笑起来便是一瓣潋滟桃花。突然意识到这样直盯着对方不甚礼貌，我连忙调转目光，却因不知往何处放，又显得略微急促。我闭了闭眼，觉得心里平静了些，才缓慢开口道：“张小姐是吧，本人比照片漂亮。”好像又不太妥当，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她笑了，伸手拢了拢耳边散落下来的碎发，“也听闻过你，李先生。”

一阵沉默。

似乎有些冷场了，我抿了抿嘴，仔细斟酌了一下又开口：“学校工作很忙吧。”虽是问句， 却已在内心肯定了答案。

“是挺忙的。”“不过还好，也有些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我再次尝试着寻找话题，她却先一步开口：“听说李先生有写作？”

“嗯…写了挺久了，大概快十年，不过都是断断续续的，也有写过书。”我顿了下，手搭在腿上，手指敲了敲膝盖：“大学的时候就比较感兴趣了，工作后就闲暇时间会写一点。”

“我有看过。”她看着我，眼睛弯了弯。

“现在开了一家画室？”

“对。”我从惊讶中醒神，笑了起来，“偶尔会教学生们画画。”

“做自己喜欢的事，挺好的。”

我不自然的抓了下衣摆，“主要是父母在这边，方便照顾……”不过喜欢画画也是真的。

她了然：“的确，孝顺父母是必要的，工作顺心即可。”而后微微侧过脸，视线落在窗外来往匆匆的人群上，不再说话。修长的脖颈却不自然的绷紧，呼吸也慢了。

午后阳光正好，轻轻柔柔的飘扬。厚重的木红色窗帘半拉半掩，温软的金色光影透过窗印在她半面脸庞上，绮丽缱绻，极尽深情。

我佯装不经意，目光从她的脸上掠过，也只是静默无言。

忽然，一团深金色的毛绒绒圆球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它便开始往我怀里钻。我无奈，只好按住它，仔细看了下，原来是只金毛犬，可能是主人喂养的太用心，身子吃的圆滚滚，一身毛发光洁柔软，“活像一只长了毛的小猪仔，”我在心里暗自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哪里来的狗？”它浑然不觉，十分自来熟的在我怀里钻来钻去，一点也不安分。“好了，狗崽崽。”我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

“小九，快过来！”对面的她呵斥一声，又觉得过于紧张，忙歉意一笑，对我说：“不好意思啊，出门的时候它非要跟过来，我让它在门外等的，它却偷偷的溜了进来。”她口中的小九，也就是眼前这只金毛，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又在我腿上蹭了两下，就一个转身回到主人那撒娇讨好了。

“不要紧，它很乖。”我笑着说：“我也有养宠物，不过是一只猫。”

“怪不得它看起来挺喜欢你的。”见到小九，她的话也跟着多了起来：“因为它是我九月带回家的，所以就叫小九了。它平时吃的也多，我也没经常带它锻炼，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还好，这样挺可爱的，不过它确实需要减肥了。”

她又笑，眉目舒展开来，其间的紧张疏离少了许多，“你家的猫平时乖吗？小九可不乖了，我一出门，它就在家里乱翻，把家里弄的乱七八糟。”

“它还好……”

“抱歉，先生。我们店里是不准带宠物入内的。”我的话被突然站在身边的服务生打断，“要不，我再帮您把它带出去？”

我怔了一下，目光转到对面，用目光询问着她的意见。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们带它出去吧。”她笑着回应服务生。而后又对我说：“附近好像有个公园，我正好要带小九散散步……”

“一起吧。”没等她说完，我就赶忙插话道：“我今天也无事……”忽然又噤声，愣住了，她好像说的是，我们一起带小九出去。

她还是笑，笑容却比之前更大了些。

“好。”

我连忙起身去前台结账，然后站在门口等她，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又落在她身上。

她抬手理了理长发，缓缓站起身，杏白色的针织长裙随着动作垂落在小腿，婀娜摇摆。她又侧身拿起先前放在旁边座椅上的挎包，随后弯腰牵起小九的绳子，“小九，我们走啦。”

她向我款款走来，轻盈从容。我看着光的方向，光的方向是她。

温润而泽。

她在我身边站定，我回神，伸手推开门，退后一步让她先走，继而大步跟了上去。

（二）

下午四五点钟，公园的人在逐渐变多。我们一路穿过嘈杂人群，来到一片旷地，慵懒的日光洒落下来，在斜后方留下两道重叠的人影……不对，还有一只狗的影子。

小九肆无忌惮的在草地上撒欢乱跑，她只好牢牢的抓住绳子，生怕它突然窜出，吓到偶然经过的路人。

“老大很懒，每天都躺着，吃了睡，睡了吃，很少活动，而且还很傲娇，不太喜欢与人亲热。”我顿了顿，无奈的摇摇头，笑道：“连我都不太行。”

她迟疑了一下，意识到“老大”是我养的猫，然后莞尔一笑：“猫都比较懒，小九就有些过于活泼了，不过老大这个名字倒是很酷。”

“它是真的高冷，总是不理人，也只有喂食的时候才会对我亲昵一点。”我向她伸手，她自然的把小九的绳子递到我手中。“它还会在我的画上踩梅花，把各色颜料涂满一身。”

她笑意更深了，“那也是挺顽皮的。平时都是你在照顾吗？”

“周末休息的时候会带去我爸妈那，我爸妈对它也总是很放纵。”我又补充了几句，“我在外独住，平日里要工作，周末会回我爸妈那。”

“我也是。家里也就我和小九，只偶尔去看下我爸妈。”

“那可真巧。”我点点头。

“李先生以前相过亲吗？”

“断断续续的见过几个，”我有些略微尴尬，摩挲了下大拇指：“但是，都没有太大进展。”

“你很喜欢小动物？”

“嗯，是挺喜欢的。”我缓缓说道：“老大虽然顽皮，却也很可爱。人和动物都是一样的。”我顿了一下：“它是我的家人。动物很长情，也很忠诚。”来往的人拥挤匆忙，但一只猫却可以陪伴很久。

“你呢？”我突然问道。

她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我没有谈过恋爱，”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只鸟从天空掠过，留下一道残影。她抬头望着天，发丝在悠然的风中轻舞，“爸妈催过，但我一直没有太大兴趣。觉得遇不到真正的爱情，也觉得生活不是只有爱情。”风把她的声音吹散了，“慢慢等，等到了就欣然接受，等不到就自由到老。”

“不会觉得孤独吗？”

“有时会，但大多时候不！”面前散落着几颗小石头，她向前迈步走去，伸出脚用力的踢了两下，然后转过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地开口：“因为我自己足够精彩。人生本就大梦一场，至于梦中如何，梦醒如何，都与别人无关。”她在笑，眼尾下弯，双眼皮褶子微微翘起，眼睛里是一泓清亮的月。

斜阳下沉，落在地平线上。她的身形在微醺的日光中隐约、明灭，她的目光直直地望过来，像是在看我，又像是望着别的什么。

所有情绪和声波一起慢慢消散，慢慢融进轻薄的空气，再融进皮肤纹理。

“吱呀”一声，像是一扇经年无人问津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无数的人经过它却没有多看一眼，而此时，有人为它驻足，并轻轻推开了门。

天光大亮，一个完整清透的灵魂将要来到我的身旁。

“我也没有，没有谈过恋爱。”我的世界从未有人来过，世界上有一万种等待，只有这次，我不想潦草收场。我的目光直视她的脸庞，慢慢变得坚定炽热。

她怔怔地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摇摆闪烁。

小九猛地扑到她怀里，她有些站不稳。我上前一把扶着她的手臂，帮她稳住身形。手下触感纤瘦温热，她垂眸，看向被我握着的手臂。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她语气急促，轻轻挣脱我的手掌，深吸几口气后又一瞬间平静下来，定定的看着我的脸：

“我觉得老大可能会想和小九见面，你说呢？”

“会的，会很想。”

“那再见。”

她转身离去。

路灯在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次第亮起，如月光乘着粼粼水波，缓缓荡漾开去。阵阵花香，清淡的，浓郁的，被风送来了，躲也躲不掉的味道。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天未全暗，零碎和煦的光环绕着她向前，影影绰绰。太阳的余晖还留在地上，月亮在天的另一边挂起，大地丰盈，人间并不寂寥。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后记

有关爱情，实在是很奇妙。真正自由的人，不怕无人同行，等待一直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万事胜意，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