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琴韵悠悠,词随曲流,飘荡在池边桃柳之间,暮春时节,落花满地。琴曲中的伤春之情在苍老的浅吟低唱中显得尤为伤怀。
他已是个过了花甲的老人了,华霜染青丝,横纹欺芳华,连那双抚弄宫商的手都变得虬曲丑陋。还好,那本就是双舞刀弄剑的手。
“人不负春春自负……”老人身旁侍者不禁喃喃,咀嚼着这颇含深意的句子,仿佛在咀嚼一片不经意滑入口中的香茗。
“你说什么?”老人似乎没听清,抚止琴音,抬首问道。
那侍者却仍兀自出神喃喃,全没听到主人问话,老人回首看他,咳了一声又问,侍者这才回过神来,却并不因出神无礼而慌张,他二人自小一起,如今已五十多年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而更像兄弟家人。
侍者答道:“我啊,在重复你的唱的词儿啊,‘风前欲劝春光住’,多好的词儿!‘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多好的词儿!‘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多好的词儿!三月落红时,六月绿成荫,九月孤雁起,隆冬转眼至,这时光啊,太匆匆!”
“是啊!”老人动了动身子闷着声想要站起来,侍者忙伸手去搀扶,老人随手抱起焦尾琴旁的两柄长剑,摩挲者说,“是啊,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洛瑶都走了好多年了,绛儿和昭儿都有孩子了,我们,也都老了……”
侍者也似有所感,道:“雪灵应该也老了,嘿嘿,说不定人家的孙子都跟你的孙子一般大喽!唉!当年在雍州看上雪灵的时候,她才十八,我也才二十三岁,正是才子佳人,我说要提亲,你总说忙,一忙你就忘了,结果,这一忘就是三十多年!”
“你怪我?”
“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当时要是脸皮厚一点天天缠你,或者干脆私定了终身,说不定我这会也儿孙满堂了!”
老人忽然心下泛酸,却道:“这不还是怪我嘛!”
侍者也不再辩解,歇了好一会忽然道:“公子,我想成亲。”
老人微微一怔,反问:“成亲?”
“对!成亲!”
“和谁?”
“绿翠。”
“绿翠?”
“对,你帮我做媒。”
“我做媒?”
“对,你是飞鹏帮的老帮主,你做媒,合适!”
“好,我做媒!”
2.
轰隆~轰隆~浓云翻滚涌跃,闷雷沉沉回荡,翡翠谷刹时间便暗了,夜晚也趁便提前了,只有道道闪电️时不时照亮世间。雷响了小半日,雨才终于落下来。
飞鹏帮的府邸已燃起了红灯,雨滴在灯笼的映照下击打地面,竟隐隐如血滴一般。
西厢房里也燃着灯,窗纸上闪烁着两个人的身影,先前还是一片祥和,然后一个身影站起来转了身,另一个身影突然闪电般出手,长剑穿胸。剑身抽出,一道血柱喷射而出,扑灭了烛火,喷洒在窗户上。
“绿翠!绿翠!这么早就睡了?我得了盒胭脂水粉,我自己用不着,拿了来给你,你说我一糟老头子,也不知道送东西的人咋想的……绿翠?你起来开开门,我把东西给了你就走。”霍元极站在门前只顾自己说话,半天没听见开门,才试探着又叫了几声绿翠的名字。
还是没人应。
霍元极的心忽然惴惴不安,难道公子跟她说了提亲的事,她生气了?难道她对我没有情义?难道她嫌我老了?难道……
“绿翠!绿翠?你哪怕应我一声也行啊!”他又试着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应。他的心情已由惴惴变得沮丧,绿翠还是看不上自己的!
他不舍地转身离开,既然人家都拿出了闭门不出,拒人千里的姿态,自己又何必纠缠。但是他心中当真难舍,自雪灵之后,绿翠是他唯一动过心的女人,虽然她也有了白发,虽然她也许根本看不上他。
他一步一回头,心中总是期望在哪个回头的瞬间,她刚好开了门呢。
他路过窗户,忽然一道闪电刚好照亮下来,窗纸上的鲜血映入眼帘,他的心猛地一抽!跃起,破窗,然后便看到了横躺在地的心上人,鲜血流了一地,浸泡着她,将她的衣衫和白发都染成了血红!
他痛,他大叫,他一遍一遍求她不要死,求她醒过来看他一眼。然后她真的醒来了,向他惨然一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
他赶紧将耳朵伏过去,她说:“元极哥,老爷说你想娶我,是不是?”
“是,是!”他拼命点头,泪如雨下。
“为什么不早点?”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元极哥,下辈子,我要……早点……遇见你,不让……雪灵……占……了你的心。”
“是谁?是谁下的手,我……我杀了他!”他悲恨交集,咬得口唇渗出血来。
“是……二公子……李昭……”
“……”
他呆立当场,心中一片茫然。
3.
戌牌时分,西厢房内,霍元极坐在桌旁,目光柔和地看着那张空床,那是她的床!
平常的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忙着伺候一家人用饭,但是他现在却坐在绿翠的房间里,脑中混乱不堪。一时想着她的好、她的笑,一时想着她的死、她的临终遗言,一时又想着飞鹏帮,想着他和李家几十年来的关系……
他本来不过是李家的一个下人,只因自幼与公子李玉山一同长大,李玉山又为人谦和,所以,几十年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主仆而成为兄弟亲情。
年轻的时候,他陪着他投师学艺,跟着他开宗立派,一展抱负,公子是个极聪敏的人,一身正气,豪气干云,结交的朋友自是不少,飞鹏帮也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便成了武林中不可小觑的门派。
他还帮他传情递信,看着他娶妻生子,又看着他的儿子们娶妻生子,伦儿和昭儿都还管他叫叔……
可是李昭杀了绿翠,她都这么老了,做错了什么呢!
他也已近花甲,这么老了,为李家辛苦了一半辈子,好容易想有个自己的小家,为什么他们还要毁了它!
他的拳头握紧,全身忍不住打颤,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吱呦一声,身后的门被推开。
“吃饭了。”是公子的声音,他蹒跚地端着餐盘进来。
“不吃,吃不下。”
李玉山坐下,将手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霍元极看着这两只虬曲的手,忽然双手握住,流着泪的血红双眼紧盯着李玉山,良久良久,终于说道:“是昭儿!是昭儿!”
李玉山一怔,沉吟了半晌,也终于咬着牙道:“我杀了他!”
“他是你的儿子。”
“我还有儿子!”
“你为了我?”
“洛瑶走了,绿翠走了,许多一路走来的人都走了,我只有你了!”
“不,你有儿子。”
李玉山抽出手在霍元极手背上又拍了拍,“唉!自从他们的娘不在了,他们就开始明争暗斗,为的,还不是这当家人之位,他们早就在盼着我死了。我,也为我自己!”
4.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还是这只词曲,还是悠扬地飘荡在这池边的桃柳之间,只是,繁花已尽,绿树成荫。
两个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的脚步声中似乎还有几分忐忑。
一个灰发老者,一个白衣中年人,错落着停在李玉山身后。
“爹!”白衣中年人做了个揖道:“元极叔说你找我?”
“嗯,昭儿,你听,‘梦回人远’,‘梦回人远’啊,你娘都许久不来入梦了。”
“爹,你又想娘了?”
“是啊,你娘这一辈子苦,跟了我没多久就帮我一起创立飞鹏帮,要管招收门徒,要管蔬果贸易,还要管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她啊,为我劳碌了一辈子!”
“娘是爹的贤良内助,相信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是幸福的。”
“嗯,就像你元极叔和翠姨一样,一辈子为咱李家,为飞鹏帮,心里,心里……”
李昭身后的霍元极接口道:“心里,也是甘愿的。”
李玉山点了点头:“嗯,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只可惜,洛瑶早逝,无法报答,而你和绿翠,本来都替你跟绿翠提了亲了,想趁我还活着的时候,也看着你有个家,有个女人,没想到啊,这绿翠又……”李玉山故意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霍元极,眼角却瞟着李昭。
当父亲提到绿翠的时候,李昭的额头便已开始冒汗,说到元极叔有娶她之心时,他更感到了一阵脊背发凉,元极叔的目光定已如芒在背。
“爹,你和元极叔不必挂心,孩儿一定会竭力查找凶手,替翠姨、替元极叔报仇!”
霍元极在他身后冷冷哼了一声。李玉山却摇摇头道:“你找不到的。”
“不会,一定能找到,你们二老相信昭儿,我……”
“二公子,”霍元极突然插话,打断了他,“就算找到了,你打算如何替我报仇呢?”
“我……”李昭的眼神慌乱,心也扑通扑通乱跳,是啊,如何报仇?难道说杀了自己?他还不想死,帮主之位还没到手,大好的生活还没享受,他怎么甘心去死!
“昭儿,你元极叔问你呢,啊?如果找到了凶手,你打算如何报仇?”
“我……我……”李昭额上的汗冒得更快,已在他脸上汇集成了一条小溪,顺着下巴潺潺滴落。他本能地摸了摸腰间,一惊,佩剑居然没带,他的心更加慌乱了,其实他知道,即使有剑,光是父亲的挽花神剑他就抵挡不了,何况还有一个元极叔。
霍元极咬着牙道:“绿翠死的时候,一定也像你这般不想死,她已答应与我成亲,虽然晚了几十年,但我们终归快要有自己的家了!”他说着说着,又泪流满面。
李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爬到霍元极跟前抱着他的双腿大哭忏悔,又爬到父亲跟前抱着忏悔:“爹,爹,我知道错了,但是,但是昭儿没办法啊,翠姨她,她偷了您的《挽花神剑剑谱》,还有,还有上季度江平府贸易的全部收入,我查账时发现不对了,去找她询问,结果吵了起来,后来动了手,是翠姨先要杀了孩儿的,我慌乱中扯起床单来挡,就看到了《挽花神剑剑谱》,孩儿实在……”
啪!李玉山实在听不下去他的谎言,抬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怒道:“逆子!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谎!你,你做了错事不但不能承担,反而要污蔑别人吗!你明明是因为她在你们争夺帮主之位中偏袒了你哥!你,你杀人、污蔑,你对得起他们生前对你的宠爱吗!”
他们说话之间,霍元极已愤怒至极,猛地一步跨至,抓住李昭的肩头向上一提,将他扯翻在地,脚下又向前一步,绕过李玉山抓起焦尾琴旁的两柄长剑:“公子,借你与夫人的双剑一用!”
李玉山一把抓住他的手,拿回了自己的那把:“杀逆子,不用跟他公平比试,一把就够了!”
霍元极点点头,长剑出鞘,脚下一点,径朝趁机狼狈奔跑的李昭刺去。
噗!一声闷响,是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是长剑从后背贯通前胸的声音。
他不敢相信!他艰难回身,看着眼前涕泗横流的老人,眼睛里充满的惊讶和责怪,又很快消失。他终于支撑不住,跪了下去,艰难道:“公子,你又骗我!”
李玉山也跪着,扶着霍元极的摇摇欲坠的身体,点点头,又摇摇头,泣不成声。
霍元极接着道:“三十多年前你骗我,说忙,这一忙,就让我对雪灵挂念了大半辈子,三十多年后你又骗我!你呀,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
“元极……”李玉山颤抖着将霍元极抱在怀中,“我……我李玉山对不起你!”
霍元极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气若游丝道:“其实……我……都知道的,我们……一同长大,我怎么……会不……了解你,你啊……骨子里……自私!但是……我……愿意!公……子……元极……求你……最后一件……事,把……我跟绿翠……合葬,下辈子,我们……不负春光……”
“好,好,我依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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