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博尔赫斯
我坐上一辆公交车,正在赶往一位朋友的葬礼。
那封信来得十分突兀,今晨我发现它躺在门缝下。没有邮戳,信里只有寥寥数字:“易楠于昨日离开了这个世界,今天将是你我与他最后的道别。也许是写信人的疏忽或伤心过度,竟忘了写明日期,幸好最后写了殡仪馆的地址。而我乘坐的这辆公交车最终站便是。
平时这辆车很少有人乘坐。它从市区开往郊区,是离开纸醉金迷的繁华都市通往萧条冷清的穷乡僻壤。除了我和年过四十的司机,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和肩上背着一个竹制婴儿筐的妇女,里面的婴儿已经熟睡。所有人坐的很散,像角落的纸片黏在座椅上。整个车厢沉默不语,汽笛声大得更加扰人。我坐在最后排靠右的窗边,阳光随云朵忽明忽暗使我昏昏欲睡。
说实话,我并不认识这位叫易楠的朋友,也许是我大学或高中或初中或小学同学。我试着回忆搜寻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可记忆像一望无底的山洞。出于礼貌与尊重,我即便忘了这位朋友,我也应当参加他的葬礼,毕竟对于逝世的人,何必较真。但最近,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记忆力衰退的严重。刚开始,我并不在意这种细节上的微不足道,比如我会忘记五分钟前朋友叮嘱我做的事,或起床洗漱之后不久,再次洗漱,当时我自负地认为是朋友的恶作剧。这种恶作剧的把戏随处可见。直至后来,舍友发现我每天都在重复做和昨天前天相同的事,我隐约感觉到尼莫萨恩正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汽车一路走走停停,陆续上来了一些人,有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像是学生模样,讨论几个有关野炊的事情。我旁边坐下一个中年人,他目光呆涩,似乎心力交瘁,坐下没多久便打起盹。时不时又被颠簸的汽车弄醒,他的眼里充满血丝。窗外摇晃而过的房屋渐渐有了瓦房的构造。街头有几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一群小孩追着一个气球乐此不疲。行道树满是灰尘,像是被裹上一次暗旧的锡纸。
“你为什么请假?”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辅导员摸了一下鼻尖。
“我最近记忆力衰退的厉害,可能是精神方面的某些原因,我想请假几天去看看医生。”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好似一个罪犯请求法官给自己减刑。
“生病了吗?可我看你气色正常,丝毫没有病怏怏。”他在椅子上转了一圈说。
“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我说过。”我试着直视他的目光,可随后又放弃这个念头。
“记忆力出了问题?也许是你不够细心马虎大意,这种小事多多注意一下就好,不然就记在便签上提醒自己,不会有大碍。”他像医生叮嘱病患的注意事项。
“可这已经影响到我的生活,比如,我会忘记几分钟前的事情,一个早上洗漱2次,做昨天的作业,其实我昨天已经做过了,可我的记忆力并不买单。”我心平气静地说。
他开始打量我,扫视一遍我的全身后,嘴唇发出“吱吱”声,随后把桌上的请假条推回桌前:“这么长的假期我无权批准,你去问问教导主任。”
这条走廊纸屑遍地,走廊尽头是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门锁紧闭。我在长廊上百无聊赖地等。有时候站累了就在地上找了几张干净的纸张铺好坐上。可我忘了坐了多久,又会站起来走走。忘记时间对我来说就像打个喷嚏一样简单,这样想来记忆衰退也并非全是坏事。于是,当教导主任问我在这等了他多久时,我记得是刚刚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进来说吧。”他打开门锁,随即按了门边的开关,日光灯照得我双眼一暗。我站在门口,没有跟他进去,说:“主任好,我这次是来请假的,最近我的记忆力开始严重衰退,我想请假几天去看医生。”他停住脚步,回头看我还站在门口,便挥手示意我进来。
“记忆力衰退?健忘吗?哎哟,现在的学生,什么请假借口都想得出来。”如今我才大概看到他的模样,身穿一件灰色羊毛衫,圆鼓脸盘,两颗眼睛眯成一条线。
“主任,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成心找事。我的生活因为记忆力已经混乱不堪了。”
“可你还记得请假呀,你说你记忆力衰退,可你记得请假。你既然还记得请假,这就说明你记忆力良好,所以你不能请假。”
“你不下车吗?小弟。”司机站在车窗下看我。车上的人已经走关了。“已经终点站了。”我有点疲乏地下了车。这个简陋的汽车站甚至没有狗叫。旁边停了一辆荒废的汽车,杂草从窗户伸出来。我站在路旁不知所措,目力所及没有像殡仪馆模样的建筑。连想找个路人问路都难,因为街上没有行人。黄土飞扬,日光刺目,我估计现在已经中午时分。也不知道葬礼举行到什么进程。我感到有些口渴,早晨到现在可能吃了东西可能没吃。也许该往后走走,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后来我一直呆在宿舍,随着天数增加我记忆力差的连教室在哪都记不住,每次清晨醒来会觉得昨天才刚刚开学。我开始忘记班上同学的名字,忘记自己学过什么,忘记看过的书,虽然翻起来书里写着某些感悟。我开始做过什么事情就要用笔记下时间和事件,等每次想起要干什么时,先翻开记事本看看有没做过。可到严重时,我甚至会严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这些事,我开始对自己不信任。
我望见前面的十字路口有个男的,他似乎在等人。我快步向他走去。
如果记忆是回到过去的唯一途径,那么我的人生有去无回。
“你好,我想问下,殡仪馆怎么走?”
“你要去殡仪馆?”那个男的用不可思议的口气问我,似乎我问了他去天堂的路该怎么走一样。
“对的,是这样,我要去参加一位朋友的葬礼,或许葬礼已经开始了,我十分抱歉迟到了。所以请你尽快告诉我路该怎么走。”我口渴难耐,嘴唇干硬,路上的黄沙弄得我眼睛半睁半闭。
他很难为地吐出几个字,好像嘴里咬着一颗果糖说话:“从这去殡仪馆要半个小时的车程,步行的话估计要更久。”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里一阵闷响。
“一般来说,要是有人在殡仪馆办葬事,会有车来这里接人过去。”
“你是说这里吗?先生,现在这里?”
“对,你我现在站的位置。”他肯定地看着我。
我瞭望四周,路上安静得出奇,除了沙沙草声。也许汽车刚接送上一批人过去,我心底倒是镇定了不少。
“但是今天是不可能了。”他起步要走到马路对面。
“为什么不可能了?”我几乎沙哑地喊出来。
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在殡仪馆工作,今天根本就没有人办葬礼。”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先等等走。嘿!”他在马路对面,对我打了个回去的手势。
我忘记了我的童年,算不上多么美好快乐。可在我闲暇时候总会想起童年趣事,至少让我会心一笑。可如今我离他们而去,不打一声招呼。我不知道等到我死的时候还有什么能够让我留恋的。书里说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也许我病情恶化到这种程度后,留恋只有床头温暖的灯光和亲人的眼神。
我固执地站在原地等待。路面被阳光得有些扭曲。头上万里无云,脚下沙尘肆虐。站累了,便退到马路后的草地上坐下歇息。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下午。
在回来的车上,就我一个乘客,车灯昏暗而柔和。
我知道,明天那封信依旧原封不动的落在门缝下,信里的内容和今天看到的一样。
尼莫萨恩:专管记忆的太坦神。她是穆斯女神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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