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答应了。
我再经不起父亲的折腾了,他那带着糖尿病的身子,拿着拐棍想要打我的样子,让我觉他很可怜。
突然有一种感觉,他真的老了,连拿个拐棍的样子都老了,连举过头顶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生为什么不能像我现在手里的抹灰一样,我只需要拿着滚筒在墙壁上来来回回,墙壁上原来的花花绿绿,全都变得雪白。我再稍微用刮刀轻轻抹,平整的白墙就出来,不带一点渣滓。比我的脸光滑,比我的脸都还白净。
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做这个工作的原因,虽然每次刷完,手上,头上,衣服上总免不了粘得白白的。但我就是喜欢这个单纯的工作,单纯得只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就可以把一切烫平。
所以我也喜欢她一直跟着我,当我助手的兰儿。她很素雅,就像这白白的墙,我喜欢她给我递灰桶的样子,站在梯子下,踮起脚尖,微笑着望着我,我弯腰下去拿。有时,她就故意递不高,当我弯腰时,她的另一只迅速把一抹白灰涂到我的脸上,然后爽朗的笑起来。
我摸摸自己的脸,我知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但我就喜欢她这个样子。每当她看我皱眉头的时候,每当她看我情绪低落的时候,我的脸上就会挨这么的招。当然,我站在高处,暂时拿她没办法,等我把天花板抹完,她就没处可逃了。
我给了她一个走着瞧的眼神,她还了我一个不服气的眼神。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简单,有趣,有人陪。我觉得我这样的人,能有这样好的一个姑娘陪着我,这已经是我前世,哦,应该是所有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感谢那个可恶得要死的老板。
那天,我独自上下楼梯,把最后一铲抹灰抹完,我便两手一拍,拍拍衣服,拍拍脑袋,准备下班。
下班,是我最喜欢的事了,虽然咱一个90后的新生代农民工,但农民工也有咱农民工的自由,也有咱自己的乐趣。
每天干完活,我喜欢走到那个还开着的夜市上,吃几个烤串,喝一瓶啤酒。那时,那个夜市老板很文艺,他自己不烤,自己拿着一把木吉他,插着一个音响,自弹自唱。别说,还真不错,他唱的《南方姑娘》,几次都让我落泪。这样的情调,喝着啤酒,吹着冷风,让我多少次感叹,这还不是人生最自在的吗。
当然那天晚上没去成,那个可恶的老板要我加班把整个房间的墙的刷完。
老板让我加班时,我是拒绝的。我理直气状,我还要去听歌呢。今天晚上不知道老板要唱什么歌,不管什么歌我都喜欢听。那老板必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哪天晚上我坐久一点,好好听听他的故事,让我也经历经历。
老板说今晚必须抹完,他和我爸是有合同约定的,要不然就扣我爸的合同费用。
这么一说,我就怂了。
老爸是这个工程的包工头,儿子当然得支持他了。但我也不喜欢他这么拼,明明已经过得挺好了,还那拼干嘛。
他以前很拼,这我是知道的。白手起家,几十年,居然在北京这个地方,也买了自己的一套房。现在至少也是上千万的身家。
想来我还是一个富二代,想想就高兴。不过,我从来没有享受到富二代的待遇。老爸要我从底层干起,以后才能接他的班带队伍。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接他班,他就坐在那里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不是挺好的吗,我还是抹我的墙,过我的简单日子。
我就继续抹。这么多年,我早就成高手了。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一般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把当天安排给钱的任务,合理分配,干到下班刚好干完,这样一点不累,也谁都不耽误。
抹了两个小时,终于干完,老板满意的点头。我再一次拍拍手,拍拍衣服,拍拍头,下楼了。
刚走到大厅,就听见保安与一个女孩争吵。那个女孩扎着马尾辩,身穿一条牛仔裤,旁边放着一个大背包。保安正在大喊,要睡去别的地方睡。
那女孩低头不语,双手只是紧紧抓住自己的大背包。
她突然抬头望着我,眼神读不出任何一点意思。也许是这种场景已经经历多次,早已习惯。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看着她的眼睛,径直走过去。对她说:“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我不是说过,我把这个工程忙完后,就去学校看你。”
她先是一愣。随后便站起来,麻溜的把包扔到我手上:“那还不赶紧回家。”
于是,我便背上她的大背包,牵起她的手,昂首挺胸走出大厅。
她说:“刚才感谢你为我解围,不过我还得另找地方……”她没有说完,但我已经知道了,她肯定已经走上绝路了。北京这个地方,承载了许多人的梦想,也带给更多人的悲伤。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住到我那里。工作再慢慢找。放心,我是一个骄傲的新生代农民工,绝不是坏人。”头上的白灰顺着雨水留到我的脸上,划出几条白色的痕迹,蓝色的工衣上也渐渐糊得花白。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拍着胸脯说起了大话。
她站在公交车亭里,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一辆公交车开过来,明亮的头灯照她的脸上,照在她的眼睛里。恍惚间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我,留着一头短发,也有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双眼,虽然,白色液体不断流下,但也挡不住我的帅。而她,在灯光的照耀下,一脸纯洁。
她看了我一分钟后,说:“我叫何兰。”“我叫张克。”说完,我便掏出手机,叫了一辆专车送到我的出租屋去了。
是的,我没有跟父母住到一起。好歹我也是一个富二代,我还是希望有自己的空间,于是我在离爸妈住的小区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基本也只是晚上回去睡个觉,吃都在爸妈家里吃。
在回我出租屋的路上,我才得知,她从南方来,听说北京这边收入比较高,便想来打工挣点钱,好给家里的弟弟上学。但面试了很多家公司,她说可能就是太傻,面试都没通过。今天下午却不辛被小偷看上,把钱和身份证都丢了。本想就找个写字楼下的沙发将就一晚上,便遇到了我。
回到家,尴尬的一刻来临了。虽说我是一个富二代,可我花的钱都是我自己挣的,还没有花爸妈一分钱,他们也不给我零花钱。所以,只租了一个小房子。有多小,就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台电脑,当然,还有一个卫生间,厨房就在床头,不过我一般没用。
我看出了她的尴尬。于是马上说:“没事,我今天晚上不睡,我跟几个朋友约好了要在线玩游戏。你一个人睡就行了。我明天就去买一个行军床回来,放到这里。直到你找到工作和安置的地方。”
她点了点头,便去洗漱了。几分钟后,她出来了,貌似还多穿了一件衣服,和衣而睡了。
我打开电脑,带上耳机,把光线调到最暗,开始战斗起来。
不知怎的,那天晚上的游戏状态一直不佳,接连被对方推了好几把。实在受不了,差点就把电脑砸了。不过想来可能也有一点心不在焉的原因吧,谁让我老往床上瞅呢。
实在玩得没意思了,我准备扒在电脑桌上睡一觉。但刚趴了一会儿,手就麻了。这种睡觉姿势也只是在上小学时候用过,多少年没这样睡觉了,我的手臂早都已经不适应了。然后我又拨开椅子上躺椅开关,让椅子可以躺下,但头顶在椅子尖上特别难受。
就这样来来回回,换了多少种姿势,终是不爽。我看看床上,发现何兰睡的位置很靠墙,床上还留一大片的面积,足够我躺下了。难道她是故意为我留的?她平躺着,胸口的被子忽上忽下。房间里很安静,我可以清晰的听见她的呼吸。她应该睡着了。
我实在太困,椅子上睡真不是办法。我很想去床上睡。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虽然她的长像还挺得我意,但我是一个正直的富二代,我从不趁人之危。但再怎么正直,也受不了瞌睡的折磨啊。
经过我再三思索,我决定悄悄睡在她旁边。因为我知道,我睡觉一般不动,呼吸很轻,从不打呼噜说梦话。我只需要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她就不会知道了。简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想到这里,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我便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在她身边悄悄的躺下。实在太困,我一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睡梦中醒来。我才发现我们已经不自觉的抱在一起,她温柔的躺在我怀里,一只手勾着我的脖子。
我一惊,还好我们的衣服都在身上。但第一次与一个女人靠这么近,实在是太激动。她躺在我怀里的样子真的温柔极了,均匀的呼吸声,她还在做梦吧。
这时,温柔的朝阳从窗户里照进来,外面的大树上,有几只小鸟在唱歌。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美好到我就想这样安静下去。
我悄悄的把手从她头下抽出来,不过还是把她弄醒了。
我像一个小偷,正偷东西的时候被警察给发现了,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我想跟她解释,我想说,我昨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想在旁边悄悄的躺一会儿,我也不想这样,真对不起。
我还没有说呢,她已经先说了。她说:“是不是早就图谋不轨了?”我急忙否认,脸吓得没有颜色。“如果你有胆量,就一直抱下去。”
突然感觉展现我男子气概的时候到了。我把她紧紧抱着,对她说:“那你就放心的把自己交给我吧。”
从小到大,从没有这样自信过。但就这样,我们就稀里糊涂的走在了一起。
“要不你跟我一样,做一个快乐的农民工吧。”我爸主要承包室内装修,活不是很累,但收入一点不比白领差。我把我干的工作告诉她,当然强调了活很轻,钱很多。我希望她也跟我做一样的工作,这样每天都在一起,我又能保护她,那多好,简直就是完美。
她怀疑的看着我,但还是答应了。于是我们起床,洗漱完毕,在楼下的流动早餐车上买了些吃的,就朝工地走去。
工地上正缺人手,这么好的工作居然没有人来,而他们只知道去踏破那些公司的大门,尝尽人间各种滋味。我给老爸介绍了一下,他正忙着安排每个人今天的工作,看了她一眼问:“能吃苦吗?”她点点头。“实习三个月,工资一个月5000,正式开始干,一个月10000以上,如果认真干,一个月拿两万都没有问题。”
哇,她露出惊讶和开心的表情,转头看我,用力点头。
实习当然由我带着她,以后她会跟我一样,做一个抹灰工。
我们就这样,每天一同上班,一同下班。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活像一对小夫妻,艳羡死那几个和我一样大的工友了。
但行军床还是买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晚上,睡觉时,她说:“就天晚上到以后的每一个晚上,你都可以睡我旁边。”
终于熬出头了。
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我宁愿所有的日子都这样慢慢的过下去。每天晚上抹完灰,我同样带着兰儿去那烧烤摊那里吃几串,喝一点,再听那大哥唱几曲。这样的日子,简直美死了。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在你得意的时候给你当头棒喝。老爸要我去相亲,其实不是去相亲,而是去结婚。结婚的对象我认识,但不是兰儿。结婚的对象是同根我爸做工程的老李的女儿。老李和老爸是同村人,一起出来闯。但两人有些意见不合。早些年的时候,两人总各自带一队人,互相压价,互相夺标。弄得多不愉快。
现在两人都老了,却想来搞个联姻。想包打这一片的装修市场。
这种事情,我当然不愿意。再说我见过老李的女儿,真以为自己是一个富二代呢。我说自己是富二代,我是开玩笑,但她完全当真,很自以为是。而且长还很丑,据说去韩国整了几次容,现在已经很像那个叫BABY的女明星了,但我就是不喜欢。
再说我现在已经有了兰儿。
我拒绝,义正言辞。
爸拿起拐棍就要打下来,我拉起兰儿就跑。
我看出了兰儿的忧虑,于是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日月照我心,我心只有你!
她笑了,但眼里却有几分忧伤。
后来我陆续接到几次妈妈的电话,都是同样的劝告:兰儿家什么都没有,只会拖累你,老李家的女儿多好,她老子又那么有钱,以后你们两个就是强强联合呀,你现在现在老李的女儿,那多漂亮,不比兰儿差吧。”
我很生气的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我让兰儿先不要去工地,就在家里等我。这一切就让我独自面对吧。
我到了工地,却没有看到老爸的到来。问了工友。他们说我爸紧急住院了。
我来到医院,爸正憔悴的躺在病床上,医生走过来批评我:“你爸都这样了,你还气他干嘛,有什么事顺着他一点不行吗?”
爸不理我,妈也不理我。他们都觉得我肯定是傻了。但我宁愿傻。为什么他们就不愿意让我快乐的傻下去呢?
爸不吃饭,也不吃药,几乎以死相逼。医生过来,多次责骂我,有什么事情先顺着不行吗。
我走过去,坐在老爸旁边,老爸拿起拐李棍就往我头上打。但不吃不喝,他早就没什么力气,他只是挥挥,挥也没怎么挥起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像是我主宰着一个人的生死。为什么他们要把这个事情强加在我身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能支持我呢。
我现在成了一个与家做对的人,敌众我寡。
为了让他能接受治疗,我暂时答应了。但我心里只想着兰儿,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嘛。
终于,爸肯接受治疗了,但我却成了那个最应该接受治疗的人。心情坏极了。我慢慢地走回家,我要收拾好心情,平心静气的告诉兰儿,与她一起商量这一切的事。
但当我回到家的时候,那熟悉的身影,早已不见了。我拨打她的电话,提示空号。
连续等了好几个星期,都不见人影。
难道她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
我来到那个烧烤店,老板居然换了,再也不是那个会唱歌的老板了。生意也淡了。
我失去了她。
眼泪从我的眼里留出来,咸咸的流到我嘴里,流到我的脖子里,让我从睡梦中醒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梦,为什么她那么真实?我似乎还能听见那首《南方姑娘》。
我躺在床上,看着旁边的妻子女儿正在熟睡。我用手撑着头起来,认真的端详了熟睡中的妻子,在屋外车灯的照耀下,一脸纯洁。我深吸一口气,嘴轻轻的亲在她纯洁的脸上,直到这一口气用完。
然后,我又沉沉的睡去。
无戒训练营第19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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