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多以前,我进行了此生至今最特别的一次办公室迁徙。
在最该慵懒惬意地平躺着,最该用下午茶恶狠狠慰劳自己的下午2点,我和办公室的同事们顶着骄阳,忍受着攀升至本日顶点的气温的折磨,推着各种各样的柜子和椅子,顺着人行道前往800米外位于某民营医院内的新办公室。
尽管我是这家医院的员工,不过作为非一线医疗员工,我并未被安排在院内上班。我和其他策划创意部同事在医院旁的一栋办公楼内上班。办公室很小,小到连泰迪都无法大展拳脚。但我仍然不明白管理层为什么会突然要求我们搬至院内上班。毕竟,天高皇帝远,那痛快可不是常有的。
我推着的柜子只有1米多高。为了在搬运时更好地驾驭它,我必须弯腰将自己摆成近似90°直角的姿势。由于弯腰的角度过深,我本就脆弱的颈椎愈发感觉到压迫。我必须避开人行道上密集的人流,因此不得不将柜子置于盲人专用道上推行。盲人道为了方便特殊人群通行,特意将砖块设置得凹凸有致。谁成想,这予人方便的设计竟让我这短短800米路程成为我所经历过的最颠簸的路程。即使是当年坐车穿行于浙江安吉的环山路上,也不曾有这样上上下下的感觉。
颠簸让我的脖子更难受了。我讨厌我那僵硬隐隐作痛的颈椎,就像讨厌我自己那老实不懂委婉的脾气。不过,路总是越走越短的。一边在内心暗暗咒骂,一边用脚踏出坚实的步伐,在心灵与肉体的默契配合下,我还是较为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家在上海开了十余年的民营医院。同样是医院,公立医院总是被赋予各种光环。即使也有各种医闹纠纷,爆出各类医生丑闻,公立医院依旧被认为是可信赖的健康保障。民营医院却不然。就算你真没做过什么,仍然会被卷入各种争议风暴。去年的魏则西事件,对这家民营医院就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尽管它在周边社区有不错的口碑,但对于躺枪的恐惧仍在这家医院的老板心中回荡,以至于他甚至不愿用"民营""私立""非公立"等词描述他旗下的那些个医院。
我还在胡思乱想时,电梯停顿了一秒,又向下稍稍沉降。我从狭小的空间里找到缝隙,艰难地挤到电梯口,双手拽住一个柜子的边缘,背对电梯门,只待门开便要发力。
门打开了。我先把柜子拉了出来,又趁门未合上之际,把另一把椅子迅速拖了出来。我本能地转过身,想在喘口气的同时打量下我的新办公地点。我的领导只为我做过一个模糊的描述:"2楼。由原胃镜室改装。厕所不大,但是干净卫生,和原工作地相比,坑位里都有免费纸巾提供。每个工位都大到能横着躺一个人或是一条牧羊犬(总之,你能想象得出)沿着办公室走廊向前50米有自动咖啡机,虽然这是为客人准备的,不过并没有明文规定我们不能使用。"
为什么理想总是被现实打破?又或者说,为什么现实总比理想更有戏剧化?当我转身后,我发现我所面对的办公楼层尽管与领导所说的有99%的相似度,但是,唯一剩下的1%不同就足以让那剩下的99%黯然无光。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1个?不!是10个!
10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围成一个圈,默默地打量着我。他们中有几个老婆婆正用安详的,和善的眼神看着我。这眼神显然是奶奶外婆对孙儿辈时才会展现。她们一定觉得我很累,很辛苦,但又实在帮不上忙。便用这慈爱的目光为我打气。还有几个爷爷辈儿的,脸型瘦削,身材单薄,他们眼神麻木,嘴角抽动。其中有一位,挂着吊瓶,双手颤抖,双腿上盖着毛巾。死死盯着我的柜子。我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的信息是"小子,我要是年轻10岁,不,5岁,我绝对能替你把这柜子扛进去。给我打起精神,快,麻利地搬进去!"
接着,我注意到墙壁上用白色巨大自体书写的三个字:住院区。我恍然大悟。医院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效益下降。为了节约开支,便将我们这些本在其他办公楼上班的员工召回院内以节约租赁费。那么,在医院的哪个区域安置我们这一摞搞创意,写文案的家伙呢?医务科?太小;治疗区?太乱;院长办公室?你开什么玩笑呢。领导们想来想去,就在病房区吧!
于是,从那天起至今,再顺着今天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在住院区内工作,并和这些老人为伴。
在住院区的中心位置是护士站。在它的右侧是病房区。那里有大概10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躺着2-3位类似我先前见过的耄耋老人。他们的平均年龄超过75岁。病房里除了家属,护士,以及护工的说话声外,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他们大都衰弱,经历着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无论他们曾经是否富有,是否健壮,是否美丽英俊,现在都已化为乌有。只剩灵魂在勇敢抑或徒劳地战斗。"第二天"对他们中的一些人而言是又一个奖励。对另一些则是无止境的折磨,而对于他们其中那部分不幸的人而言则可能是一个沉重的结尾。
在护士站的左侧是我的工作区。这里有将近20个人,平均年龄不到40岁。他们健壮,开朗,狂热于各类社交。他们写着有趣的文章,想着刺激的创意,偶尔从嘴里蹦出几个助兴的黄段子,引来办公室男男女女的笑声。"第二天"对于他们而言,除了重复前一天的节目,不会有更多的惊喜或者惊讶在等待了。
两类人之间只间隔不到20米。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网上有句话我特别喜欢"你所不珍惜的今天,是昨天死去的人群渴望的明天"。我以前只是单纯喜欢它的朗朗上口,现在,却以完全领悟了它的真谛。在平均年龄超过75岁的办公楼层里,在生与死的边界模糊到几乎无法可见的楼层里,我,一个三流文案,以顿悟之心,开始了新的码字人生。
现在的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下班步行于走廊时,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住院区的那部电子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敬畏于时间的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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