揩去他额角的粉末,林清妙仍有些恍惚。他竟真的成了她的人?
那时的她,也不过只是个有幸跟随恩师一同到景趣戏剧团来实践学习的小小化妆师。她也同其他人一样,只懂站在台下为他精湛而富有张力的表演惊叹不已。想来那时的她也真是幸运,不然怎么会恰巧被安排到他的休息室里,为他着妆呢?
他的休息室里总是传出洋洋盈耳的声响,但发出这声音的人不是他,而是他掌边小巧而精致的收音机。他总是安静的。上妆的过程中极少见他睁眼,只闭着眸,耳朵仔细地听着收音机里传出的对话声,一遍一遍的,听不腻似的。
其实他眼睛是极好看的,典型的丹凤眼为他略显刚毅的脸庞增添了些许柔和,只轻轻被他看上一眼,便叫人的心忍不住要砰砰跳起来。
只是除了上台表演,他似乎极少主动开口同人说话,待人也极淡漠。好几次他从台上下来,明明眼眸扫过她,却像没看见般,只一瞬便转开了。
奇怪,这同他在台上的热情洋溢可截然不同呢。林清妙想。
起先她以为,或许是他名气大,所以脾性也大,瞧不起她这个小小的化妆师,才没同她打声招呼吧。
只是后来,林清妙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他似乎不是只针对她的。有那么好几次,他下台后,程寻(他的助手)还未到幕后,他便站定在那,眼眸像是放空着的,连秦生(同表演者)从旁经过,他都未尝发觉似的,直到秦生开口喊了声:“嘿京华,你小子装看不见我呀?”他才恍悟,似乎是极力聚焦去看他,费了不少力的样子,就像是…有眼疾似的。
可这怎么可能呢?
京华,这个景趣戏剧团的骄子。他从未因他的父亲是著名的戏剧家而感到骄傲,甚至他甘为小透明,由跑龙套而来,一步一步全靠自己独特的舞台魅力和精湛的表演得到今日的成就。这样的他,这样的戏剧表演者,怎么可能是有眼疾的人呢?
于是林清妙试他。
第一次。
他仍像往常,背靠在座椅上,眸闭着听曲儿。林清妙则准备着上妆的物品,她突然开口道:“先生,您能帮我将桌上的棉签拿来吗?”
京华闻言,缓缓睁眸,寻着她的声音朝她望去,凝了好一会儿,就在林清妙想放弃的时候,他突然道:“好。”
林清妙有些紧张,睁大着眼睛盯着他,像是怕漏过什么痕迹似的。只见他起身,伸手正欲朝桌子抚上。这时,程寻突然敲门而入,朝林清妙点头致意后,恭敬地走到他身旁,道:“先生,京老前辈找您。”随即便搀他而去。
第一次试探,告败。
但程寻最后搀扶的动作,却像鱼刺般,梗在林清妙心头。以往只当程寻是敬重他,才搀他而行,但如今想来,或许并非如此呢?
于是…第二次。
京华演出结束后,下台。林清妙想,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正当程寻欲搀他而去时,林清妙突然向他走去,速度极快,眼看便要撞上,她突然停下。
他仍是那副淡漠的神情,反倒是程寻,却被林清妙惊到。似乎是想不到她那么急地冲过来,是为哪般。还未等他开口,京华突然朝林清妙道:“怎么了?”
林清妙一愣,欲回答时,程寻却抢过话头:“林化妆师,你怎么走得这般急?先生下场戏还不赶。”
这一回,林清妙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按他对京华的敬重程度,他是没道理在京华开口后,还出口截下话头的,因为这并非礼貌之举。可他今天却做了,这……代表着什么?林清妙不敢深思,但心中的天平却好像朝她不敢相信的一端倾斜而去。
第三次。
林清妙在休息室里等他下台卸妆。她有些犹豫,可心中的疑惑和惊惧却像要将她吞噬。或许,她该直接开口问他的不是吗?就这样鼓起了的勇气,却在京华踏入休息室的那一刻,散去不少。
因着犹豫和疑惑,她卸妆的动作不比往日快。心不在焉的她没有发现京华伸出的手,直到被他抓住手腕,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先,先生?”
京华回头,状似无奈,叹了口气道:“清妙,你不必试我。”
林精妙惊。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本没什么必然之事。我演戏,是因为我热爱,我想要,所以我做了。这无关我是否身体抱恙。”
林清妙已然震惊到无法开口。所以,他这是变相地承认了吗?
“当你看我演出时,是否觉得我演绎的不到位?”
林清妙摇头。
“既如此,那我同常人又有何差别?我来演出,又有何不妥?”
还是摇头。
“那便不必试我,清妙。”他笑了,“我只是个活跃在舞台上的演出者罢了。”
林清妙望着他笑意的面容,心中涟漪未止。
像会发光一样。
这时候淡然微笑着的他和舞台上热情洋溢的他一样,闪闪发光。
他是个演出者,完美的戏剧演出者。即便是没有眼疾的人,恐也难像他那般,将角色演得富有灵性与张力。在这一点上,无论他有眼疾与否,旁人都不该说什么。
她懂了。
自那之后,每一场他的演出,林清妙必到。
她为他上完妆,送他上台,然后默默地在台下看他的演出。
全场是安静的,只有配乐同他捏着腔的声音在台上响起,每个动作每一发声,都完美得浑然天成。
旁人为他的演出赞叹,赞他天赋凛然,叹他惟妙惟肖。可旁人哪里知晓台上五分钟,台下十年功?
这条路,他注定要比他人走得更辛苦些。一是他身体条件略逊于人,二是他自身的要求本就高于人。
和他搭戏的表演者总笑称他认真,即便是最微小的细节,都要同他们排练多次。但他们却不知道,京华的确认真,而且认真到忘我。确定要出演的戏剧后,他总是反复地听曲儿,反复地揣摩人物情感,又一次一次地试着融入自己的情感。之后趁着所有演职人员离开后,又偷偷地回到偌大的舞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动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走位,直到有把握后,才拜托一同出演的演出者们进行多次排练。所以当你见他在舞台上进行表演时,那时的他早已对戏剧的情感与细节都了然于胸。
他在忘我地演出。
他忘了他是京华,而纯粹地只是那个人物。
“清妙,你在想什么?”
林清妙的手被他握住,她陡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入眼的是他已经上完妆的面容,勾人的丹凤眼中溢满的温柔,像要将她溺毙其中似的。脸,不禁微微红了。
京华也不言语,只轻轻地笑开了,温热宽厚的大手轻柔地把玩揉捏着她的手指,一节又一节。
各自无言,却一室美好静谧。
直到——
“叩叩”
“先生,该登台了。”
林清妙闻言,娇红着脸旁正欲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却被他识破意图似地一把握紧,只听他道:
“清妙,永以为好。”京华笑。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但清妙懂得他的意思。
那是他们刚确定关系的第一天。
那一天他有两场演出,林清妙怕他用喉过度,所以亲自炖了冰糖雪梨木瓜汁来为他润喉润肺。
哪知他喝完以后,便将随身佩戴着的玉佩赠予她。
起先她不懂,直到他笑着开口道:“报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林清妙笑了,收下他的玉佩。
他不是个花里胡哨的人,他不会将我爱你挂在嘴旁,但他又很浪漫,浪漫得如同缠绵悱恻的诗篇,将人紧紧围绕,心里像要溢出蜜水一般。
林清妙将手抵在他的心口,笑道:“永以为好。”
何德何能,平凡而渺小的她能够得到他的珍重和喜爱呢?
这是一次关于爱的修行,而她,愿为他的身侧人,伴他走过这世间万水千山。
当时你道永以为好,我知晓而欣悦。
但我内心仍有更多想要予你,永无止境似的。
我没有太多的宏伟志向与激昂崇拜。但我永以你为傲,永以与你一同前行为荣。我想,这大概会是我漫漫人生路上,最荣耀而美好的勋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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