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路继孝
编辑:路继孝
腊月二十九,阳光温暖,她坐在院子里,手里捏一把豆芽,一颗一颗捋去豆芽湿润开裂的表皮,她是我奶奶,今年八十三岁。
我搬个小板凳坐她跟前,从铝盆里捞起一把豆芽。今年过年没回老家,我和她寄居在小姑姑家。
“你啥时候回路家沟,回老屋里?”她看着我。
“正月初三吧,我回去照看屋门,取几本书,去坟上烧点纸。”我说,“现在老家山上没啥人了吧?奶奶”
“嗯,前湾几家人在塬上买了新农村小康屋,城里也买了房子,能走的都走了,前山人出门打工,娃娃引走了,沟底贺家老汉殁了,山里快没啥人了。”她说。
“殁了?啥时候啊?我咋音信都不知道。”我问。
“他自杀的,裤带皮筋抽了一把,七绕八拐缠住脖子把自个勒死了,就四月份,你在学校没回来。”她把豆芽倒在盆里,又捏起一把。
“是那个门前有棵桑树,自个提着碗大的桶去沟渠担水的老汉么?”
“嗯,按辈分你应该叫他爷爷,他儿女不管,气受不下场,儿子一家人对他牙大腔大,他赌气一个人住老窑,自己担水做饭,耐活时日。”
“那为啥要自杀呢?没儿女管怎么不去养老院呢?”我停下来。
“他年纪大了,腿疼走不动,水都没人提,吃不到嘴里。他没方子了,拉个棍挪到王沟圈养老院。人家说只收没儿女的老年人,还要每月交钱。他说起来有两个儿子,只是没人管,哪来的钱。年轻人的日子在前头,老年人的日子在后头。那是个恓惶人。”奶奶叹了口气。
我记得他,上小学时每天路过他家门口。老汉起得早,穿个破旧肮脏,看不出颜色的布衫蹲在路畔,看见我们一伙娃娃,两个手抱着罐头瓶子,里面装着发红、浑浊不明的水,招呼我们过去。
“娃娃,喝茶不?糖茶,走路口干了吧?”他笑得龇牙咧嘴,多皱的脸抽动挤压,好笑又害怕。
我们不理他,一溜烟跑了。下午放学,他还蹲在路畔,腰弯像虾,拿着所谓的糖茶,徒劳的招呼。有时候见他手提两个碗大的桶,一步三缓的走在坡上。我们害怕他,又想吃他家门口桑树结的桑葚,贫穷乡间少有的、细碎的甜。我拿着棍子敲打树干,又怕响动太大惹他呵斥。胆战心惊捡起一点就跑,耳边蝉鸣声嘶力竭、无休无止。
“奶奶,路家沟以前人多吗?最早住的人从哪来的?”我继续问。
“多哩,有人说以前路家沟没有人,树特别多,来了两口子看树林人,此后慢慢因了这么些人。以前公社修农田,整沟渠,姚家山、白草渠,我都去过。那时候可怜,饿的没吃的,早上一人一个菜团子当午饭,饿的忍不住刚出门就吃了这个菜团子。晌午地里人都缓着,拿出吃的开吃。我就溜地边、胡转冒冒,干咽唾沫。上百号人修农田,一天计十个工分,女人和娃娃计八个、六个工分。还有人在地边敲锣打鼓,耍神气呢。”她说。
“那咱们里湾呢?现在不是只有三四家人吗?”
“以前人多。我刚出嫁到咱家的时候,人多的挤一窝窝。你爷爷排行第五,教书着呢。大爷吆喝牲口贩盐,二爷、七爷、八爷挤在现在装柴草的窑里,最当中是官众的厨屋。我刚来在咱家水井边那个偏窑,前头排个土炕睡人,窑里头安个磨碾子。有时候忙,吆喝驴磨一天面,驴粪驴尿都在窑里。炕上一层土,只有竹席没有毡,盖的薄被还是借你八爷的,恓惶扎实了。我好几天吃不下一口饭,吃的是高粱面,颜色发红,又涩又苦,你爷爷偷塞给我一个干粮,还要避人耳目,怕人嚼舌头,说闲话。我在娘家哪受过这苦。虽然干活重,吃的好着呢。”
“你在娘家没挨过饿吗?”我问道。
“不挨饿,你太爷地多,养了六头驴,草料好,驴屁股圆的像泥堆的。还雇个伙计帮忙割草、担水。后来转公社,你太爷被定成富农,伙计不让雇了,田地给穷汉子家分了,慢慢就落了。”
“我太爷是富农?多少地啊那会?”
“一顷。”奶奶随口说。
“一顷?那就是一百亩啊?这么多?”我吃惊地问。
“也不算多,我娘家村里贺生强,家里好几顷地。转公社被定成了恶霸地主,说是剥削人,他和他儿子被抓到县里开批斗会、蹲监狱。死在监狱了。他家地分给穷汉家,家里米面柴火都被分抢光了,连个柴草棒棒都没剩下。一大家子人从此散伙了。”
“那我爷爷在哪教书?路沟小学吗?”我问。
“他一直在固原、彭阳教书,老了才调回来。他一天挣一块钱,一大家人等这一块钱买布缝衣,秤盐倒醋。那时候没有班车,你爷从彭阳一路步行回家,背着干粮三四百里路走好几天,白天不敢走怕人抢,晚上赶路。有次走着,忽然没路了,棍子上全是火,用手摸却不烫,你爷心想,坏了,鬼打墙了,赶紧掏出火镰,打火点烟,鬼怕明火就散了,才发现自己在一片坟场里。有次路上碰见一伙娃娃,饿得瘦的,围着他叫爷爷,你爷心善,干粮掰开一人分一点,自己一路要吃回来,差点饿死了。”
“那我爷是怎么殁的?”我接着问。
“你爷殁是腊月二十六,殁之前那一夜一直说口干,想喝水,我回屋里舀了好几碗冷水,他都喝了还说口干,我赌气回去舀了一马勺水放他枕头边,他说你不要生气了,你也伺候不了我几天了。早上起来,他说昨晚水太冰,让我烧点开水他喝。我生了火盆,坐板凳上给他熬了一罐罐茶。他趴在炕头,说炕头热的好的,你上来暖和一会。我说还要煮肉、蒸馒头,屋子里一大摊事要忙。他说你别管了,你今天可要陪我一天。还说些啥我忘了。我烧好茶,回头问他,你喝不喝?他眼睛闭着不答应。我说你别装睡了,茶都烧好了赶紧喝,厨屋里还忙着呢。他还是不说话,我瞅他额头上一道黄边哗啦啦撤下来,到眉毛处了。我叫来你三妈,她说不行了,赶紧穿老衣。我才明白过来。”
“路家沟怎么就荒成这样了呢?我记得我上小学时村里人挺多的,学校还有七八十个学生娃娃。”豆芽捡完了,我还坐着。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现在村里六十岁以下没有种地人了,你这一茬人就没学过种地。山里地形条件差,年轻人不回来,都在塬上或者城里买了房,娃娃都引走了。路沟小学娃娃少,就撤了。村里剩下的娃娃上学一个半小时都走不到学校。只能想办法搬走,离学校近点,大人租个房子照看。村里能走的都走光了,即使过年也没个响动。可能到你这一辈人,路家沟就像当年看树林的两口子看到的,只见树不见人。就连我,一晃眼已经八十三了,感觉这辈子还没干啥,怎么就八十多了,就老了呢?”奶奶起身来,找她的拐棍。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矮小、瘦弱、头发花白的老人。我曾在她的怀里,衣襟上被抱过。小时候她放我在地上,比着我啥时候才长到她衣服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如今站在她面前高出许多,她的腰却越来越弯,走路离不开拐棍。正如我的故乡,它看着我长大,如今却渐渐荒芜。她和故乡一起老去,脸上皱纹密布,如同故乡的一沟一坎都是记忆的褶皱。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虚空,不舍又无奈。她是我和故乡连接的脐带,直到有一天,脐带和母体同归尘土。我终将失去她,也终将回不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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