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放

安放

有个女孩在自家的鱼塘，养了一尾青鱼。三年后，青鱼死了。

她原本打算就地掩埋它，但看着死鱼大睁着的眼睛，无神，涣散，她有点舍不得这鱼。她心想，也许它也不愿意离开我吧。她宁愿相信这个自以为，也不愿相信：鱼是不会闭眼的，就是在死亡之后，也永不瞑目。

她抱着冷冻拎箱，走了很远的路，倒了几趟车，去千岛湖，找到一位拓鱼师傅，请人家帮死亡的青鱼做拓片。在千岛湖周边，可以见到很多拓鱼师傅和店铺。

她把青鱼交给师傅，一边猜测眼前可能出现的精彩，期待如同欲放的花苞。

师傅遇到过很多顾客，像小女孩这么真情投入，他还是第一次见，可是，他又担心小姑娘失望，忍不住劝她说，青鱼可以拓出来，但它再也不会复活了，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

女孩呵呵一笑，说，我知道呀！不过，冒牌货也可以变成真的。就像我曾推销的那些假润肤皂，对某些人来说功效奇佳。人家使用后还跑来感谢我呢！

师傅眼睛睁大，说，姑娘，请问你做哪一行？

女孩摇摇头，神秘地一笑，说，你猜。

师傅便缄口不言。他打开工具包，收拾好情绪，就准备开工。复制，克隆，仿生。这是一个赝品集会的时代，高仿品大行其道，没有所谓的真相。他自己不也从事这个行当么。

拓鱼时，师傅先把鱼洗干净，表面吹干，上颜料，用宣纸覆盖，像拓碑文一样，一笔一笔地拓，最终呈现的是一幅画。只是，师傅会漏掉眼睛不拓。

拓鱼的关键步骤，就在点睛。拓其他部分只要足够认真，一般人都可以完成得很好。鱼的眼睛最为特殊。师傅拓鱼，故意漏掉眼睛不拓，留着自己用毛笔画。成败在此一举。画好了，仿佛活鱼重生；失败了，非人非鱼，不伦不类。

有些人画出的一只只鱼眼，其实画的是人的眼睛：悲伤、绝望、痛苦、茫然、疯狂、冷漠、忧郁、亢奋、无动于衷……各种各样的神情，生动、绝肖，只是没有一只眼睛是欢乐的。而鱼活着的时候，在水中自由游弋，眼神里的主要成分应该是欢乐。

墙壁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原地散步。师傅手腕控制笔力，讲究功力，运笔很慢，很沉，如药剂师调配中药，必须精准，又如二胡演奏大师拉二胡，弓子拉得很慢，很沉。

女孩看着师傅作画，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停留在这一刻，给人以历史浮雕的感觉，恍若隔世。

师傅将笔搁在砚边，冲她微笑，轻叹一口气，说，好了！这才将她拉回现实中。

女孩看了画，眉开眼笑，喜出望外。她激动地说，师傅真棒！简直帅呆了！你让我的青鱼复活了，说句公道话，它就是活着的时候，眼睛也从来没有这么神气活现过。

女孩说着，付过钱，然后将画细心地卷好，收藏好，带回家。

那条青鱼，女孩将她藏进自己的腹中。这样它就永远地和她融为一体。烹煮的时候，食材依次出场，佐料像跳水运动员，葱、蒜、姜适量，五香八角若干，碘盐少许，鸡精少许，至于它们如何调和，如何反应，不必细究，静静等待着美味佳肴新鲜出炉。一通咀嚼之后，食物转化为能量，让人记住的——只有味道。

那幅拓鱼的画，一直挂在女孩卧室书柜最显眼的位置。只要看到它，她就会感觉亲切，感觉有一个老朋友在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