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本产”衬衫

我的“日本产”衬衫

我有一件“日本产”衬衫，它曾经给我带来过无比的自豪和幸福。

多少年来，我一直珍藏着，舍不得丢弃它。这件衬衫，虽然衣袖上磨出了几个窟窿，衣襟上沾满污渍，原本的白色变成了淡黄色，但我真舍不得丢弃它。我将它叠得平平整整，放在衣橱的最上面，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拿出来看上几眼。就是在我上学期间，和几次的搬家中，从来没有放弃过它。这件衬衫记录着岁月的痕迹，承载着我刻骨铭心的记忆。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疏散城市人口，我家从大城市搬到父亲的老家——宁夏灵武县郝桥公社吴家湖大队。那时乡称公社，村称大队。每个大队都有一所小学，我就在吴家湖大队小学上学。校舍十分简陋，几间土坏房子，也就五六十个孩子，三四个教师。五个年级分复式班教学，一个班里学生有大有小，穿着都十分破烂，基本无学习用具。这些孩子夏天大多穿一件或蓝或青的粗布衫子，一条黑色的裤子，补钉摞补钉的，冬天穿淌着棉花的空筒子袄子，下穿同样淌着棉花的裤子，大概是哥哥穿过弟弟穿，姐姐穿后妹妹穿。我从大城市来，自然穿着比他们时髦，因此也十分的惹眼。那时刚刚经历了三年严重的自然灾害，国民经济还未恢复过来，国家一切施行配给制，如按人头发放布票棉票，买布需用布票，买棉花需用棉花票。我所在的生产队地处偏僻，经济十分落后，社员手头没有钱。所以每年年头发放布票棉票后，社员大多随即到吴忠街上将那票卖掉，换回点钱补充家用，所以我们队上谁家有人缝制了新衣服就成了特大新闻，几乎全队的老少都会去看，能穿的不能穿的，都要试穿一番，人们把这看成一种满足，沾点喜气，体验瞬间而来的幸福，满足追求不得的虚荣。那时小孩子梦想穿新衣服，简直是神经出了问题，会被大人骂为有罪的奢望，所以孩子们压根没有生出攀比的心理。

母亲是裁缝，来到农村后，什么农活都不会干，大队为了人尽其才，于是成立了缝纫组，让母亲负责。她靠让人们信服的技术，很快在远近闻名，也靠她的手艺，笼络了不少的人，大队的干部，公社的领导，也包括供销社的人。母亲给他们作衣服，用裁剪衣裤剩下的边角料，一小块一小块地拼凑缝缀，制成五颜六色、十分漂亮的小包或枕套送给他们，这让其他人羡慕的要死，甚至生出妒意。那年头供销社是香饽饽，和供销社的人熟，还能买到一些紧俏商品。有一年，供销社进来一批日本产尿素，外包装袋是一种白色的化纤布料，尿素分配给生产队后，那包装袋被供销社留下来，有人意外地发现，包装袋布料是可以变废为宝的，用来作被里或衬衫非常好，不用花布票和钱，于是不到几天就成了紧俏货，只有关系户才能搞到。母亲动用自己的关系网搞到了两个包装袋。先用开水煮，然后用肥皂洗，洗几遍后，那东西变得又白又软，可是上面印着的黑色文字是无法洗去的。一般三个包装袋能作两件大人的衬衫，印着文字的地方用不上。这种衣服穿在身上，除了有些扎，皮肤发痒外，感觉非常好，凉快，飘逸，易洗易干。

母亲用无字迹的面料，给父亲作了一件衬衫，剩余的部分，给我作衬衫。母亲施展出缝纫绝技，将中间印有中文“日本产”和日文“madein Japan”菱形图案的那块布料作衬衫后片，把印着“氮含量≥46%”那两块作成双袖，两片前襟没有文字。我的衬衫缝制好，穿在身上，最突出醒目的是那后背上的“日本产”三个大字。

记得我第一次穿着满心喜欢的衬衫来到学校时，立刻引来全班同学惊奇而又羡慕的眼光，同学们跑过来摩挲着，嘴里发出“咋咋”的声响，关系好的我还让他们试穿了一下。在小朋友眼中，我成了高贵的小皇帝。大家围在我身边，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啊！

放学回家，我走在路上，敞开衣襟，任风儿吹动我的衬衫，飘飘洒洒，有一种神仙般的感觉。看着其他小朋友投来的目光，我头抬得更高，目空一切地走着。

晚上睡觉时，我把衬衫轻轻脱下来，叠得平平整整，放在枕头下面，唯恐被别人偷去或是被别人弄脏。

我的“日本产”衬衫给我带来了幸福的感觉，同时也成为村里一道风景线。

谁家的孩子要跟着大人去串亲戚，没有好衣服穿，往往想到我的衬衫，大人带着自家的孩子来到我家，首先向我母亲说，然后再向我借。借与不借，这就看我高兴不高兴了。

队长是一个一米八几的黑大汉，是让全队人都敬畏的一个人。说敬是因为队长有权，是全队人的衣食父母，可以说拥有生杀欲夺之权。说畏是因为他十分野蛮，动辄打骂社员，谁也不敢还手，还手那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了。队长老婆一向趾高气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没有想到有一天，队长老婆竟然来到我家，向母亲低三下四地说着，要借我的衬衫给她家二小子穿着去相亲。我看她样子真可怜，心里美滋滋的，心想你也会有求人的时候，我不想借，可母亲已经答应了，也只好顺水推舟，从身上脱下了我的“日本产”，极不情愿地给了她。

“六一”快到了，学校组织文艺节目，将要参加全公社进行的表演。其中有一个合唱节目，有我们邻居李小玉担任男声领唱，他歌唱得确实好，比我强多了，可是临到演出时，老师说李小玉的衣服太破烂，借不上好一点的衣服，站在前面总不好，借我的衬衫又怕我不同意，于是要换成我。我当时不愿这样做，必定我和小玉还是好朋友，我要把衬衫借给小玉，但他推说穿着不合身，硬是不肯。最后还是换成了我，我突击训练了两天，就上台参加演出了，那天我极为风光，心里如灌蜜似的甜美。我知道是

“日本产”衬衫成就了我，让我获得了这样一次机会。

又一个夏天到来了，我再次穿上“日本产”衬衫，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学校和田间地头，自然又是一道风景线。

大队要召开学雷锋总结表彰大会，要求学校派一位学生发言，老师再一次让我去，我知道又是我的衬衫起了作用。

那年，从甘肃来了几位亲戚，看了我的衬衫后，非要让母亲给他们儿子也作一件，母亲很为难，求人弄来原料，做成和我的一模一样的衬衫，让亲戚带走了。后来亲戚来信说，他儿子穿上衬衫非常高兴。那衬衫是我“日本产”的纯粹翻版，我的自豪感也因此增加了几分。

一眨眼，我结束了小学的学习，升入初中。我的个头一下子窜高，“日本产”也无法穿在身上，它确实太小了，颜色也不再那样雪白，变得有些泛黄，衣袖上也磨出了几个洞洞。我心情黯然地收起它，将它叠得平平整整，放在衣柜中。

我师范毕业后，参加工作，有了工资，买了不少名牌衬衫，但我每一次买来名牌衬衫时，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日本产”衬衫，从衣柜中拿出，看着从前带给我无限荣耀和幸福的衬衫，我总要掉下眼泪。

今天我看着自己的孩子，用名牌服装裹身，堆在房间各处的衣服，被她们不屑冷落，但这些衣服那件都胜过我的“日本产”十倍一百倍。假如我此时拿出我的“日本产”，让她们看，肯定会令她们笑掉大牙，因此，我的“日本产”衬衫珍藏在衣柜中，从不示人，我怕被她们沾污。

我的“日本产”衬衫，我将永远珍藏，这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的记忆。什么是幸福，今天的孩子或许不懂，我认为幸福从某种意义讲就是一种感觉。写到最后我想对我的孩子和年轻的朋友们说句心里话，珍重今天的幸福，认真的生活吧！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历过苦难。

我亲爱的孩子们，这件令你们鄙夷丑陋的衬衫，也许毫无珍藏的价值，我的行为让你们感得可笑古怪，但是它有沉甸甸的份量，它是时代的见证，人生的航标。当你迷失方向，失去理智，它会成为警示。它会使你懂得什么是幸福，其实幸福是一种感觉，你穿名牌，吃香喝辣，觉得理所当然，不认为是生活在幸福之中，那是因为你的人生坐标不对，没有幸福的参照物和对比物，你会处处因不满足而懊丧，你会怅然若失于生活的种种不公，你没有经历父辈的苦难，而难于品尝今天生活的甜蜜。你要懂得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你应感恩于幸福生活的缔造者——党和人民。正是党的正确引领，三十年改革开放，才有了今天的丰衣足食，你挺起的腰板许知有伟大祖国做坚强的支柱！我认为这件衬衫可以做镜子，可以当标杆。它是痛苦和屈辱，是幸福和向望，是见证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