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娘,84岁了。
别看我娘现在就像侏儒国的小矮人,其实我娘年轻时可标准了,一米六四的个子,两条不肥不瘦的大长腿,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额前的发际线比刀切的还要齐整,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浑然天成,端庄大气,钟灵毓秀,比现在的明星好看多了。
小时候,每每夜晚乘凉时,我最讨厌老少娘们围着娘转,然后把我轰赶过去找别的孩子玩,我总是不情不愿的撒开娘的手,踢开哪些娘娘婶婶跑开。
原因是娘会唱楚剧,我娘做姑凉时是地方楚剧团的旦角,也是台柱子,娘的扮相适合青旦小生,她最拿手的好戏是《白扇记》里的小渔网,《访友》里的梁山伯,《百日缘》里的董永,《庵堂认母》里的徐状元,《白蛇传》里祭塔的许士林,等等,曾在县城公演比赛中荣获三等奖。可惜啊,娘说那奖状还有县文联的证书,都被弄丢了,不然怎么的留下来也是个凭证可以领取文联的退休金,娘总是遗憾的笑说那年头谁知那破玩意会有用哦。
娘的出身成分并不好,被定性为破产地主,娘的爷爷辈买有上百亩田,雇的有佃农还有大厨,娘小时候上过私塾,毛笔字写的杠杠的,最让娘自豪的是整个私塾课堂,只有娘一个女孩子,所以娘也是那年月乡村里能识文断字的女性里的佼佼者。所以在后来娘家三反五反都被清算,娘却因选在剧团做顶梁柱而未受打击。娘最后悔的是父母之命的婚姻她却没有反抗,嫁给了最不喜欢的也成分不好的男人,没两年男人因病致死,绝境的娘带着我大姐大哥找了我爹,我爹是八辈子荣光的穷光蛋,穷到什么地步了呢,我爹十二岁就被低债当长工,我奶奶带着刚出生的我姑姑就乞讨百家饭,解放后我爹就跑去当兵,最艰苦的建国时期在勘探队工作,专门开山放炮凿隧道,在一次炸山时,点燃炸药没跑快,被飞来的石头砸伤了腰,后就成了驼背,驼子的外号也是这么来的。负伤回家后在村里当库房保管,以爹的光荣革命史和根正苗红的基因,娘找到了最好的安全感,所以我娘带着当时无依无靠的外婆和大哥大姐就跟了我爹后,日子总算安定下来了。娘粗活细活样样不输给别人,在生产队插秧比赛中也是得了名次的三八红旗手。娘的能干和勤快更赢得了大家的一致称赞,劳动之于他们总是要娘把拿手好戏唱给社员们听。
就娘那么单调的嗓子,她们总像听不够似的,那年月,除了听娘唱戏,村子里好像没有别的娱乐。当然村里也有两个会拉二胡的叔叔有时也会一起配合着唱。
除了大哥大姐,娘后来又生了六个孩子,存活了我们四个,童年的记忆里,年轻美貌的娘总是忙个不停,娘能画得一手好画,花鸟虫鱼信手拈来,那些花姑娘大姐姐们要绣出嫁的枕头套啊蚊帐沿啊鞋垫啊等等,都是来找我娘给她们画好了再拿回去绣,也有刚出生的毛毛的衣帽兜兜围裙什么的,不仅找娘画还要给她们裁剪,还有老人们衣服的盘扣也都找娘给他们盘好。那年代的女人从不上理发店,姑凉清一色的麻花辫,妈妈们清一色的短发掐上卡子。所以妈妈们头发长了都来找娘给她们剪短剪齐。反正来我们的家女人就没间断过,我讨厌极了,可娘总是乐呵呵的给她们服务,害得娘只有半夜三更的时间在煤油灯下给我们兄弟姐妹赶做鞋子。娘的布鞋做得可舒服可好看了,我们小女孩穿的鞋子,娘总要在鞋面上绣点什么,这让我们小时候穿得不仅舒服还很神气。
一想起小时候的事,记忆的闸门就没办法关掉。如果要用来写作的的话,一辈子都写不完,可我娘终究还是老了,我什么都记得,唯独不记得娘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矮,越来越轻。我那个万能的娘也慢慢变得什么都不会了。
我父亲九十年代初因多年的疾病去世了,那时我还在上学,娘的日子就又都给了哥哥姐姐们的孩子,所以现在我的哪些侄子外甥们都记得她的好,年年的红包都是孙辈们要给的,娘总是不好意思的说,我现在怎么像个小孩总是要你们的红包,我这样老活着成为你们的累赘多不好,我们都笑娘好福气。
有娘在,家就在,热闹就在。
娘的晚年虽没有多享福,但也不算坏,虽然我们都各自谋生,少有团聚,也都不宽裕,但对娘都很孝敬,特别是哥哥嫂嫂们都很善待她,这也是我们心里宽慰的地方。
娘最盼望的就是过年,因为只有过年的时候,她的子女们儿孙们才都会天南地北的赶回来看她,娘名下三十多人,她每个记得清清楚楚,六个重孙也分得清清白白,哪一个没让她见到,她都要刨根问底。
可是前年春节,我却因手术不能回乡,我是娘最小最疼的孩子却得了最重的病,我要他们谁都不能告诉娘,可没有见到我的人,娘怎么可能罢休,最终,他们不得不说我的病情,娘立马要了我侄女的手机跟我视频,看到我后,娘忍不住哭道,
孩啊,你要是有什么事,娘是绝不苟活了呀。
我顿感万箭穿心,但还是强装笑脸像以前那样逗她说,没事的,就快好了,但却再也说不下去……
我娘俩隔空抱头痛哭!
放下电话,我更是大哭不止,仿佛这一辈子的泪水都给倾泄出来了。
得知医生的诊断,我只是震惊而没哭,做手术医生要谈判签字,我儿子未满十八岁不上签,我也没哭,上手术台我不敢哭,化疗我哭不出来,所有人面前我都可以装作轻松微笑,唯独娘面前,我纵有一万根定海神针,也挡不住我内心的翻江倒海。
是啊,这世上除了娘愿意拿命跟你搏命,还有谁会在乎你的每一个晨昏。你的一粥一饭都关乎娘的心,你的点点滴滴都关乎娘的情。你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延续你的生命。即使天说了也不算,这世上只有娘说了算!我只信我娘!
不久娘又用晚辈的手机打来电话,娘告诉我,她跟我算的命是有灾无难,有惊无险,一定会长命百岁耄耋到老。娘还告诉我,因为我出生时娘年龄大了险些大出血,接生婆说我是吉相,绝对能母女平安。小时候跟我推过生辰八字说命好得很,只是生的是个女命,要是个男命那就是营长以上的官。还说我属鼠,鼠是干嘛的呢,会躲会藏唯有鼠,所以灾殃祸患都会被我躲掉。
娘说得都对,说躲就躲,绝不含糊。有娘在,真好,我生命的原始密码都在娘那里。这个给了我生命又给我解密的人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法宝。
前不久回乡看娘是我病后初愈,除了电话和视频,跟娘有一年半的时间没相见。娘打听到我到家的时间,硬是要留在乡下务农的二姐夫用摩托车把她带到车站,八十多岁的娘就在那里眼巴巴的望着每一辆长途客车,生怕错过。看到我下车,娘高兴得像个小孩,一只脚跳了老高,还用两只手掌把大胯一拍,然后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孩你总算回了!
我抱着我那个佝偻着半个身躯的娘问,我马上不就到家了吗,你跑车站来干什么?娘欢喜道,我这不等不急吗。
现在我手机里装了好几张娘的照片,娘说,儿女们都喜欢用手机跟她拍照,孙辈们也用手机跟她拍照,还要把她照得萌萌的。是啊我们都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娘,可娘看不到我们,她想我们了怎么办?
每逢佳节倍思亲。古人跟今人一样,都对一个亲字无可奈何。娘想我们,但从没要求过我们。娘一生通情达理,宽容忍让,在村里以贤惠出名,乡民们常年累月的家长里短从未让娘跟谁有过仇恨。在子女心里,娘是烙印在我们心底的璞玉浑金。
中秋临近,真想又回去看看娘,可想想路费想想身体,还是再忍忍。听二姐说,去年收到我寄回的月饼,娘开心得要哭,叫她跟我说以后不要寄了,说那么远的路就为几个月饼多不划算,就不要再糟蹋钱了。可我还是要寄,娘的有生之年还有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有生之年绝不会放下娘!
网友评论
我特别喜欢这段话,平淡中见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