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自于大山里的父亲,平凡的犹如山脚下的那些杂草,由于司空见惯,从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南来北往的人群,甚至于时常漠视。哪怕被路过的车辆和脚步一再碾压,哪怕从此枯萎乃至死去。这位父亲的命运形同杂草,却承担了远比钢铁还要硬的责任和担当。
贵州山区。十四岁的翠翠,本来品学兼优,即将升入县级中学,一个偶然的时间,感觉身体不适,先在山下一个小镇医院治疗大半年,依然不见效果,后来去了县级医院,结果被查出是乳腺癌,于是,被耽误半年之久的翠翠,在医生的建议下,毫不犹豫做了手术治疗。又过了三个月之后,根据检查的结果,各项生理指标均以达到正常标准,一家人欢天喜地,虽然花光了家里之前的所有积蓄,哪怕欠债累累。毕竟可以暂时松口气,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出院的那一天,爸爸本来打算专门去迎接三十里之外的女儿回家,但是翠翠的母亲让他不要去,要不然今天的八十元钱就没了。爸爸想想也是,就让九岁的弟弟在家做饭,妈妈一个人陪伴翠翠,办理完一切出院手续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如果乘车回家,这一路下来,又要花费娘两将近三十元钱,为了省下这笔钱,母亲征得翠翠的同意,一路翻山越岭,累了就歇歇,渴了就在山上找点水喝,贵州山区的道路,崎岖陡峭,杂草丛生,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道路。三十多里的山路,翠翠和母亲用了足足五个半小时,更何况翠翠本来的身体就非常虚弱。
下午四点多,母女俩终于到达山下旮旯里的一处小村。懂事的九岁弟弟,煮了一锅米饭与红薯,炒了一盘竹笙,一盘土豆丝,另外凉拌了一盘自家菜园里摘下来的黄瓜,算是最为丰盛的一顿饭。为了等待姐姐回家,即使自己的肚子一再抗议,九岁的弟弟也没有舍得提前吃下哪怕一口饭,甚至于一口水都没喝。看到弟弟蜷缩在饭桌旁边的一堆干柴上睡着了,姐姐翠翠直接把弟弟抱在怀里,泪水顺着姐姐的眼眶滴落在弟弟的脸上。她为弟弟对待姐姐的深情,更为弟弟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懂事的宁可自己饥肠辘辘,眼看着面前的饭菜,始终舍不得先吃一口。
爸爸很晚才回来,大约晚上八点左右。爸爸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隐约可见一些水果,右手也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隐约可见一些纸包装,看起来软乎乎的,一家人看到爸爸回来了,齐刷刷站起来去迎接爸爸,就像去迎接一位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
爸爸首先把左手里的水果递给翠翠,又把右手里的软乎乎的食物递给翠翠。然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站在面前的翠翠。而翠翠,本来是打算张开双臂来拥抱自己的爸爸的,只是看到爸爸先后把两只手里的东西都递给她,翠翠只能是双手接过爸爸左手递来的水果,再用双手接过爸爸右手递来的食物。这个时候的母亲,终于开口讲话,“孩他爸,你辛苦了。我们的翠翠好了,医生说的,回家恢复一段时间,翠翠就可以去上学了。”“那就好,那就好。”
那一晚,翠翠吃了爸爸买回来的十五元的猪头肉和二十三元的熟牛肉,尽管爸爸名义上是为了翠翠购买的,实际上,翠翠只是浅浅的品尝一下,一再声称自己暂时没有胃口,剩下的,都在家人的一再推辞下,最后,妈妈以恳求的口气,让爸爸和弟弟吃下去,而母亲,依然是“从来不喜欢吃这些东西。”这是她的女儿翠翠生病以后的绝对理由。
生活,在翠翠回家以后,一家人才慢慢回归原来的平静。所谓的不平静,是这个家庭因为翠翠生病治疗,欠下舅舅,表哥,叔叔家的叁万元钱,除了家中的五亩半农田,除了家中每年还有一头土猪,除了家中还有十多只土鸡之外,剩下的唯有爸爸农闲时间去打工挣取一天八十元的劳务费。
有一天晚饭时,爸爸把一家人叫到一起,说起他的打算:“今天,我听一个工友说他最近准备去天津打工,同样都在工地上,山区每天只给八十元,而天津每天可以挣取贰佰到三百元,我想出去看看,要不然家里的欠债什么时候能还清啊?只是我这一出去,估计一年也不回家一次两次的,家里就苦了你了。”爸爸说着说着,故意把眼光与母亲的眼光交汇到一起。像是在试探母亲,也是在征求母亲的意见。
“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你只管走你的,只是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千万小心,注意身体啊,不要对自己太刻薄了,你看你最近操劳的,越来越瘦了。”“没事的,有钱难买老来瘦。”爸爸说完,自己先干巴巴的笑了起来。这个时候的爸爸,其实才四十二岁。“翠翠啊,我看你最近的气色好多了,看看能不能再去上学?”“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等我身体养好了,我也要出去打工挣钱,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拼命挣钱。”爸爸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角落里的弟弟,是的,弟弟也在上学,马上五年级了。何况山区的女孩。爸爸心里悄悄的想着,本来,如果不是翠翠生病花光了家里的钱,欠下这么多的外债,说什么爸爸也不会让翠翠本该上学的年龄去打工的,这也是万全之策。“那也好,等将来我们把外债还清了,翠翠还可以去上学。”
和之前约好的那个工友一起到了天津,就仿佛一路穿越的不仅是大半个中国,也同时穿越了几个世纪。外面的花花世界和大都市的灯红酒绿,熙来攘往的车辆人流,不要说那些豪华的大巴车,现代化的高铁,更是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在家时,每人身上带了一千多元钱,眼看工作还没有着落,兜里已经所剩无几了。晚上不要说找个旅馆住下,昂贵的住宿费,想都不敢想。幸亏他们都随身带了一床破被子。
连续三天都寄宿在一个小区管委会的楼道里,管委会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不由得走上前来,爸爸和工友生怕她是来撵他们,面对走上前来的这个看起来像干部模样的女同志,不由得异常紧张。“你们俩从哪里来?”“我们从贵州过来找工作的。”“你们会什么手艺?”“一般工地上的重活都会干,也会砌墙,会钢筋工。”“哦,那正好,我家弟弟最近承揽了一个安置小区的工程,不知道你们要求的工钱每天多少钱?”“我们在贵州山区每天八十元,到了这里只要高于这个钱就可以。”工友首先开口。爸爸偷偷撇了工友一眼,心想,好你个没有心眼的家伙。你的要求也太低了吧。就赶紧澄清:“听说你们这里的工钱每天可以挣到三百多块,我们也不要那么多,有个贰佰元也就差不多了吧。”
“这个没问题,那什么,一会我把你们俩带到工地上看看再说好吧?”“好的好的,那就谢谢领导了。”“没想到我们俩真有福气,第一次出门就遇见贵人。”晚上,当他们俩已经被工地接纳之后的一处安置房里,爸爸的工友特别欣慰的说。“你还好意思说,如果按照你的要求,说不定人家就给你一百元每天。”“那一阵光顾激动了,对不起,对不起。”
时光飞逝。爸爸在天津安置下来了,由于这个工地是开发商开发的一处居民楼,工期是三年半,就是说,爸爸仅仅在这一个地方就可以打工三年多不用再换地方,那么也就说,这三年的收入可以是稳定的。翠翠读着爸爸从天津的来信,同时收到爸爸寄回来的第一笔打工收入两千元,全家人的心里,瞬间就像进入春天,睁眼闭眼,到处可以看到绽放的鲜花,随处可以嗅到花朵的芬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像几年前的翠翠,被诊断为乳腺癌一样。最近一段时间,翠翠总是感觉被切除的左乳周围,有隐隐的疼痛,并且伴有咳嗽。这样的征兆,让翠翠和母亲不敢大意。果然,在去当初治疗的县级医院复查后,被诊断为“乳腺癌晚期。”也就是先前还没有扩散,这一次癌细胞扩散了。结果可想而知。本是花样年华的翠翠,生命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未来的一切,瞬间都被这个断崖式的诊断截止了。
或许早已有了准备。虽然翠翠还小,不足十七岁。但是过早的病魔,早已把她提前催熟了。只是这种生命的催熟过于残酷!眼看再有一年半载,家里的欠债就要还清了,可惜老天爷依然对翠翠没有开恩。或许老天爷也在同情翠翠的爸爸,毕竟他承受的担子太重了。
征得母亲的同意,这一次,翠翠瞒着爸爸和弟弟。因为弟弟已经初一了,而爸爸还在天津,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每天都在苦苦坚持。翠翠决定趁着自己的癌细胞还没有扩散到全身,趁着自己刚刚恢复的体力还可以出去走走,她买好了去天津的车票,一来看看自己敬爱的爸爸,将近一年没见了,爸爸是不是还是那么消瘦,二来给自己即将离开人间的最后一点念想,看看大山之外的世界。也诚如作家史铁生所言,“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
从贵州山区到天津,虽然翠翠是第一次出远门,毕竟她早已因为一场大病的磨炼,无论意识形态还是思想境界,几乎等同于成年人甚至超越成年人的高度。这一切都因为自己经受过的沉重的苦难。所以苦难是一所社会的大学,虽然名义上不需要缴纳任何学费,但是,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位想进来。这所大学,看不到前路,看不到未来,即使能够勉强存活于当下,每天都在煎熬中度日如年。
爸爸接到翠翠电话的时候,翠翠告诉爸爸,再有一个多小时,她就可以看到自己夜思梦想的爸爸了。女儿千里迢迢来看爸爸,本来应该特别开心,只不过爸爸接到电话后,并没有过多的开心,而是被瞬间的阴郁布满那张黝黑而又瘦削的脸颊。他下意识的摸摸口袋里的一张小纸片,一张看起来被揉搓了几百遍的脏兮兮的小纸片。本来这张小纸片是装在外衣兜里的,接到女儿电话以后,他小心翼翼的把那张小纸片掏出来,放在内衣的口袋里,并且用右手按压一下,然后看看距离下班时间正好还有二十分钟。“乖乖啊,你跑那么远来看我,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的啊?”“我就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啊爸爸。”尤其是最后那个爸字的尾音,爸爸明显听到女儿哭了。
下班后,他去附近的菜市场,花了13.5元,给女儿买了一条小鲫鱼,花了28元钱,买了半斤牛肉,花了15元,买了海虾,还有一把茼蒿。这些都是女儿喜欢的。晚饭就在爸爸工地上提供的临时简易房子里,早晚饭都是爸爸用自己购买的煤气灶烧饭吃,工地上只提供午饭。一张简易的饭桌上(其实只是一块破旧的木板,用三脚架支撑起来),面对几盘香鲜的美味,女儿翠翠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食欲,而是静静端详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爸爸:这是我的爸爸吗?您可是我日思夜想的爸爸?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颊啊?高耸的颧骨,凹陷的双眼,沟壑众横的褶子,就像人们吃过的牛百叶,再看他的头发,记得当初离家是,只是稀稀落落的白发,如今,一年多不见,爸爸的头发,竟然很难找出几根黑发了,再看他那青筋暴露的双手,几乎就是X光线透视那样,除了几根骨头支撑,哪里还有一点肉肉?
“吃菜啊翠翠,今天估计一路上都没有吃饭了吧?”“哦,嗷,爸爸,您怎么累成这样了啊?”“没事,没事,天天干活,习惯了。”那顿晚饭,翠翠吃一口饭菜,就要转身偷偷拭去眼泪。而对面的爸爸,每一次都看得很清楚,却并不去说穿。翠翠想着今晚开始陪伴爸爸,不知道还能陪伴多久。
一宿无话,早饭后,爸爸去工地走的匆忙,翠翠看到爸爸脏兮兮的衬衣,就让他赶紧把衣服脱下来给洗洗。爸爸倒也听话,脱下衬衣随手扔在地上,然后顺手摸起衣架上的另一件衬衣,就向工地走去。翠翠拿起爸爸的衬衣,就放在脸盆里,刚准备加水的时候,突然习惯性的拿起衬衣,掏掏爸爸的口袋,这一掏,果然发现爸爸的口袋里有一张小纸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揉揉之后,再次看看,“我的天啊,肺癌晚期。”再看看诊断日期,还是三个月之前。就是说,爸爸在明知道自己肺癌晚期之后,还一直瞒着家里人,还一直坚持在工地上干着正常人都难以长久坚持的繁重体力劳动。哭?翠翠想哭,特想大哭一场,就像当初自己被确诊为乳腺癌的那一刻。然而这一刻,翠翠竟然哭不出来了。
是哀莫大于心死?是绝望空前的释然?或许两者兼有。她在想着,如果可能,她多想自己和爸爸一起结伴去另一个世界,如果是这样,妈妈和弟弟,你们不要悲哀,西去黄泉的路上,爸爸不再孤单,爸爸也从此不再那么劳累,而作为女儿的翠翠,有了爸爸的陪伴,翠翠有足够的底气,在另一个世界,重现捡拾起属于自己的花样年华。
刚走出不一会,爸爸突然间想起内衣口袋里的那张小纸片,匆忙折返,却看到女儿在翻看那张小纸片。瞬间的懊悔,让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如何和女儿解释,干脆就说是误诊。这样一想,由开始的惊慌失措,到片刻之间的轻松:“看什么呢翠翠?”“爸爸,这是真的吗?”“假的,误诊,我就是怕你不放心才回来告诉你的。”“吓死我了。”女儿宁愿相信爸爸的谎言。
这样的陪伴,很快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上午九点多,爸爸的工友急急忙忙跑来告诉翠翠:“你爸晕倒在工地上,已经被工友们送去医院了。”翠翠扔下手里的湿衣服,赶紧跟随工友去了医院。
一股又一股温热的泪水,还没等翠翠流出来,拜读这段故事的薇薇,任凭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滑落,跌碎在那瓶安眠药上,而安眠药的旁边,还有一瓶启开的法国红酒,本来打算今晚结束自己的生命,源于她的爱人最近出轨提出和她离婚,只要她答应,能用金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她觉得平时自己是一个特别高贵的女人。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被无情抛弃了。她想依靠一瓶安眠药和一瓶红酒来了结自己的一生。
这一会,她开始懊悔不已,懊悔自己干嘛那么傻?如果可能,她想联系到翠翠和翠翠的爸爸,既然她的前夫承诺可以用金钱摆平。然后,她想帮助这一对苦难的父女俩,生命本来艰难,即使离去,也要留下最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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