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米康仓住人了,我们这些孩子立时惊呆了。——米康仓原来是牛圈屋,怎么能住人呢?
我们就赶去看热闹,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人,正往外起着牛粪,看见我们七扭八缠地站在坝子边,就停下手中的铁锹,冲我们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
我们中的一个孩子说:原来是一个傻子,怪不得住牛圈。
有孩子搞不明白:你怎么看出他是傻子?
还不傻啊?牛粪得放在粪坑里,他怎么起在坝子上?不恶心吗?刚才那个孩子说。
他听见了,笑得更加愉快:谁说牛粪一定要放在粪坑里?牛粪的作用大着哩。
我们一哄而散:傻子,傻子。
我回家告诉母亲,说米康仓来了一个傻子。
母亲说,那不是傻子,那是来教书的先生。
我把白天里看来的事儿说给母亲听,母亲沉吟半晌:有学问的人做的事儿谁琢磨得透呢?
听了母亲的话,我将信将疑。
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去米康仓,那堆牛粪还在,堆得跟小山似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正在往牛粪上泼水,我更加惊奇了。
我问:是要给庄稼施肥吗?
他摇摇头,说:用来糊墙。
他见我满脸的疑惑,解释道:墙太薄了,糊上牛粪,冬天就暖和了。他用手搅动着牛粪,和稀,拌匀,然后将手掌凑在鼻子前:牛吃青草,拉出的粪不臭,一股子草木香哩。
这样,米康仓的墙上就糊上了牛粪,苍灰灰的。对习惯了看黄土墙的我们,米康仓就像是一座毛茸茸的城堡。
过了一个礼拜,戴眼镜的男人从李渡接回一个女人,女人撑着油纸伞,走一路歇一路,路两旁种庄稼的人顿时心不在焉。这女人走路姿势好怪异,腰肢一扭一扭的,翘着圆圆的屁股。虽说怪点,但腰肢扭得自然,扭得好看。这就和我们常见的乡村女人不一样了,——我们走得多干净利落,走得多雷厉风行。
那时,我们已经知道戴眼镜的男人姓苏,人们唤他苏老师。
——苏老师,这是师母吗?
撑油纸伞的女人就笑着应道:是哩是哩。一张脸和善得很。
女人住进米康仓后,米康仓的坝子里就多了些钵钵罐罐,——多是些人家扔掉的缺嘴少腿的瓦罐儿,种下了花草,有太阳花,鸡冠花,栀子花,或美人蕉,还有从黑岩子上采下的土兰。那些破烂玩意,在她手里一摆弄,又变得有趣起来。
院子里的女人们就叹气,说那米康仓原来多烂多肮脏,人家一来就变得窗明屋亮,鸟语花香,就好比一个丑婆姨打扮成了一个花姑娘。
隔壁的吴大娘说,可不是一般人啊,是牛鬼蛇神,要不,怎么配住牛圈呢?你看那女的,那腰扭的哟,不就是水蛇腰么?
谁也不搭理她的话,那女人多善熟啊!孩子们路过她的屋前,逢了她手里有吃的,必定一一分散给孩子们。前两天,罗三嫂的孩子闹肚子,还是她喂了药才消停了一夜的哭闹。
我们也喜欢她。
路过米康仓的时候,总能讨得到吃的,同样是烤红薯,她烤出的就又软又糯,皮子焦黄得可爱,绝不会黑乎乎的焦糊成一坨。她也跟村里的女人一起集体劳动,去粉坊晾晒红苕粉,那些没有人要的粉锅巴,她捡回来,炸得香香的。
有时候经过米康仓,还能够听见她读诗,声音很好听,记得她读“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拖着调子轻轻地唱,那些听都没有听过的新奇词儿,在空气里悠扬不尽,我听着入迷。
她来的时候是九月,到了十月,小河边的皂角苍皮了。她与苏老师采摘来,宝贝似的晾在屋檐下。
有一天,出大太阳,阳光暖烘烘的。我从河边割牛草回来,看见苏师母在坝子里洗头,黑黑的皂角像篦子一样在她头发里游走,阳光下泛起小小的气泡。
我从小就晓得皂角可以洗头,但村里人嫌麻烦,一直不用。——皂角得提前泡在清水里,有时还需用热水熬制。
像她这样手里还握了一只皂角捋着头发的真是少见。
洗完头,她用毛巾一绺绺擦干头发。然后,对着一张大圆镜,上粉,描眉,涂口红。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穿着一件挺奇怪的衣服,小立领,斜襟,大腿处开着叉,——裙子不像裙子。当然,后来,我晓得那是旗袍。
她见我一直驻足不走,就使劲抿了一下嘴,走过来,旗袍娉娉婷婷地摇晃,如湖面荡起的波纹,问我:好看吗?
我说,好看。
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苏老师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我现在犹记得,她把头发拢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再插了一支木簪子,阳光下,一张脸明媚如花。
苏老师在这里教了一年书就走了,多年过后,我只记得他宽宽的眼镜框,而苏师母,那一身湖绿色的旗袍,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飘飘展展,她的旗袍,看上去真的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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