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架式

早些年看武侠小说，总是要说到某大侠冲上前去，“摆开架式”，那时我就想，这个“架式”到底是个什么动作？后来逐渐认识到，这个所谓的“架式”可能是吓唬人，并无实用。

看电影《黄飞鸿》，李连杰总是在开打之前或者打倒某人之后，一手把长袍的下摆捋到身后，另一手则向前斜伸，摆个十分撩人的架式。当时立刻明白，这个架式应该就是装酷，因为实在太酷了；以及《叶问》中，甄子丹每次都要摆个咏春拳的架式，这个架式应该是拳路，但估计也是无用的。

乡下的母亲常说，做甚务甚，讨吃子务棍。其意是，无论干什么都要拿出干什么的样子来，以此教训我们写作业或者干活时不专心。这个样子，想来也是架式。

这个架式，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人都在说，都在做？

昨天下午被朋友硬从家里拉到体育场打羽毛球。对于体育天生不开窍的我来说，实在没有兴趣，不过还是陪他去了。即使是对我这样的菜鸟，他还是极其郑重的，双腿分开，腰半弯着，身体前倾，目光死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则是站得直直的，完全没有打球的样子，倒像是在巡视，完全一副不把对方看在眼里的架式。因为我以为，我不需要吓唬人，也不需要装酷，我需要实实在在的截杀与反攻。

于是开打，我毫无还击之力。

他并没有刻意要出赢我，本来就是为了锻炼身体，他也明白我的水平，他其实只是把我当成一面静止的墙，只要能把球原路弹回去就行，以使得他能连续地打下去。所以他甚至故意把球打在我的面前，但我仍然接不住，最好不过连续接住两三次。我能看到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又哭笑不得的表情，完全没有暴扁对手的快意。大概当对手实在太弱时，再多的胜利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他终于忍不住了，说：“拿出个样子来，这样没法打。”

我说：“我早跟你说了，我技术很滥，是你硬要让我来的。”

他说：“你根本不是技术问题，是态度问题，连个基本的架式都没。”

又提到架式，难道这个架式真的那么管用吗？你的球还没过来，我摆出那个架式给谁看？我又不是李连杰或者甄子丹。

他边打边不时地提醒我，弯腰，跑起来，抬起头，眼睛要盯着球……无意之中，我听从了他的指导，果然好了许多。有时能连续打十几个来回，甚至还能侥幸赢一两次——当然前提是，他没使出全力。

打着打着，我便投入了，发现了其中的乐趣。他开始采取战术，而我也不像刚才那样不堪一击了。越打越起劲，打了一个多小时仍不想走，即使是浑身大汗淋漓，也丝毫不觉得累。原来，我也可以爱好体育。后来还是被儿子的电话叫回去的，走的时候还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看来这个空空的架式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有个学究式的朋友，他看书的时候总要正儿八经地坐在写字桌前，就像小学生在老师的监督下读书似的，有时还朗读出声。他看书的速度不快，但每看完一本书就能从中总结出点什么道理，至少能把书里的内容完整地复述给别人，同时加上自己的一些看法和体会。我一直对他这种看书的方式不以为然。我觉得看书不过是消遣，怎么放松怎么看，或者斜躺在沙发上，或者爬在床上，有时还随手翻翻手机，用他的话说，没个看书的样架式。我读书的时候往往神游天外，虽然翻过厚厚的一沓，但对其中的内容常常茫然，有时不得不翻回去重读。

但我看电影却基本过目不忘，即使是国外的电影，那些诘屈骜牙的长长的人名，也都能记住，每每被某句高明的台词惊艳到，在生活中反复应用。我想，大概看电影总是有些仪式吧。因为对于电影，我有一种虔诚，尤其是对于一些口碑好的电影，我向来是不从电脑或手机上搜来看的，必去影院。如果抽不开时间，宁愿强忍着也不愿从网上搜来看。至少我得下载高清版的，在55寸的液晶电视上看。所以我准备了好几个移动硬盘，连电脑里也装了大容量的硬盘，里面满满的全是电影。

那么，坐在影院等着检票，是不是看电影的一种架式呢？我想是的，看似无实用意义，其实却让我更加正视这个事情，从而专注。

很多人都有一种体会，我也有，就是看纸质书和从手机上看电子书完全是两种感觉。同样一本书，看纸质书就会印象深刻，看电子书则不求甚解。大概，书就应该是印在纸上的吧，电影就应该是在影院里看的吧。这就是属于它们的形式，或说架式。纸似乎与内容无关，却影响着阅读者的心境；等电影开场的过程似乎与内容无关，却影响着观者的心境。而这个心境，对阅读和观看效率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个做眼镜生意的朋友，酷爱喝酒，这点与我相似。不过不同的是，我喝酒就喝酒，没那么多讲究。而他，却很庄重，即使只有我和他喝酒时，他总要端起酒杯表达几个意思，第一第二第三说得煞有介事。我有时暗自取笑他的装逼，喝个酒用得着那么费劲吗？然而当他的生意越做越火，而我的生活越过越潦倒，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酒鬼时，我隐隐觉得，即使喝酒这样的不良嗜好，郑重些总比随意些有更多的价值和意义。

再说写作，很多成名的作家，他们说他们写作时总有一个仪式，有时这个仪式是有形的，有时是无形的。有形的仪式比如净手焚香，比如关门闭户，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另一个房间，冥想几分钟……无形的仪式比如心里默念一句：“我要开始写作了。”我曾经总以为，这是那些作家不愿意透露他们的技巧和方法，拿这些东西出来糊弄人的。现在忽然明白，这些看似无用的架式，可能恰恰超越了技巧和方式本身的意义。

做甚务甚，讨吃子务棍，种了一辈子地的母亲用她最朴素的语言诠释了一个深刻而实用的人生道理。哪怕是讨吃，也要有讨吃的架式。那么活着，就应该有活着的架式。如果不死，就像样的活着，活得像个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