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觞逝离阳，灵爽离体，人灵堕入阴界，遂为灵体。诸灵随机分散，联数百接引点之一，栖停其所一周，方过奈何桥，入阴界之门闾也。阴灵浓郁，转运无穷，阳世一日，阴界三天矣。灵体之栖寄阴城也，难逾三载，尔后返阳。阴土无币，营生贾贸，有赖轮回之点也。轮回之点，昭勋绩也。迨灵体返阳，轮回点之数，左右生灵之种也。最末者兽，至尊者人。于兹阴土，若机缘洽凑，兽灵亦堪形人胎也。”
——《阴界志》
清风，簌叶，鸟鸣。
黑木栅格窗子上贴着一张厚油纸。树枝层层叠叠的光影投射在窗纸上，好似岩石的纹路一般自由而又散漫。
鸟儿的鸣叫声再次传来。我合上《阴界志》，扶着案几走到窗前。窗闩轻轻一挑便打开了，我试着把窗子朝外推开，树叶随着我的用力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用力推了一把，几根墨色的枝条突然闯了进来，险些戳到眼睑。
两人多宽的石径曲折地穿过草地，再穿过中央的尖角石亭子，最后消失在另一头的拱门前。草坪的周围立着一圈围墙，漆黑的瓦片整整齐齐地摞在上面，俨然一副园林的模样。
令我诧异的是，这里的草地仿佛被泼上了墨汁，漆黑的草叶在阳光下泛着光亮。目光所及之处，不时能看见一丛丛不知名的白色植物开在里面。庭院里空荡荡的，几只叫不出名字的灰色鸟儿在石山间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悦鸣。
一阵微风卷过草地，吹起层层波浪。我拂去窗台上的薄灰，倚在上面吐了口浊气。
要是白灵也能看到就好了啊，我暗暗地想。
白灵……是谁？我默念着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名字，茫然地看着远处的鸟儿们。
眼前好似有一根丝线在飘荡。
我努力地伸出手去，试图抓住它。白色的丝线在手中只一扯，身后沾满了鲜血的幕布便迅速分离崩析了。
尖叫，破碎，哭喊。
脑袋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我痛苦地捂住额头，扶着墙走回床前。
她还活着吗？朦胧的记忆不断侵蚀着我的视线。
鸟儿们空灵的叫声愈来愈远。风渐渐停了下来，窗外重归一片寂静。
我感到一阵耳鸣。
空虚和无力感在心脏中不断翻涌着，升腾着，顺着血管流淌到四肢中去。身体越来越沉重，仿佛我的存在已失去了意义。
我试图抵抗着不断涌现的记忆。碎骨刺入血肉的剧痛感并未持续太久，血沫气泡逐个破碎的声音使我浑身发冷。鲜血仿佛还在不断地从嘴里涌出来，周遭的一切在我的瞳孔中慢慢失去色彩，而后消失不见。
我蜷缩在床角，把脸深深地埋在被子里。
“沙沙……”
四周是望不见边际的深绿色草地。草叶掩过膝盖，微风吹过我的发隙，在身后卷起一圈漩涡。
“醒来，……。醒来，……。”有人在呼唤着我。
每当说起我名字的时候，那声音却变成了轻声的呢喃。我睁开眼睛，困惑地看向天空。
是白灵么？
声音消失了。
风越来越强烈。我再次垂下头朝着草地看去，眼前却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草叶仿佛在血液中浸染过一般，散发出诡异的红色光芒。无数的黑色光点从草叶上漂浮出来，在我面前飞快地舞动着。
我直愣愣地看着远处草地上出现的白色身影。
水滴划过我的脸庞，在下巴上凝成水珠，掉落在胸口的衣服上。我连忙朝脸上摸去，发现眼泪正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
“为什么，要如此悲伤？”那身影被一层层白光笼罩着，并不能看清楚模样。
我张了张嘴，不由自主地朝那光影走去。
“及水汩兮。”她轻声吟道。
我越走越快，锋利的草叶划过我的双腿，肌肤上很快便出现了一道道血痕。
“枯木有寒。”
我拼命地跑向她，任由泪水飘落在身后的草地上。
“驻思君兮。”
我剧烈地喘息着，双腿已鲜血淋漓。可那个身影还是如此地遥远，仿佛我从未接近过。
“匹鸟侑行。”
我不小心踩到一处茂密的草窠。脚腕一扭，我踉跄了几步扑倒在赤色的草地上。
“让我最后一次，”她的话语中带着泣声，“为你做些什么吧。”
不要，不。你为我所做的事已经太多了。
剧痛不断冲击着我的意识。我抬头看去，那身影却已在空中消散。
不要走。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暗了。
身上并没有伤痕，可脚腕和膝盖传来的疼痛感却是那么真切。枕头已浸湿了大片，我一时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我撑着坐起身，视线落在床头的那本《阴界志》上。
如果白灵也在阴界的某个地方，那我一定能找到她吧。
可她要是不在，我又该何去何从？我坐在床边，木然地看向窗外。
蓝灰色的天空中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丝云彩。
末了，我决定出去看看。
走廊里轻声可闻。
我转身关上房门，门旁的墙上订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丙亥七三零四”的字样，墨迹看起来还很新。
走廊两边每隔数米便有一个房间。我往左手边走去，发现只有两三只门牌上写了名字，而且都是天干地支与数字的组合。
我赤脚走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木制的扶梯在走廊的尽头螺旋而下，我探出头去，三层楼下隐约是大堂，从上面依稀能看见人影。
扶手尽头的柱子上雕着一只卧盘着的麒麟。这麒麟刻的十分精细，连爪下的团云都细细地勾勒了每个突起。麒麟的眼睛是闭着的，下垂的头颅与合拢的嘴巴无一不像是在刻画出它休息的样子。
我倚着扶手，一步一步地往楼下挪去。
二楼的走廊同样静悄悄的。我往两边看了看，走廊里同样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扶手连接处的柱子上同样有一只麒麟。与先前那只不同，它半睁的眼睛平视着前方，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伸手在麒麟的头顶摸了摸。小腿已经不那么痛了，我打量着四周，一边往楼下走去。
堂厅并不宽阔。灵栈的前门只开了两扇，从这里刚好能看到几棵长满黑色叶子的树。
帐台设在门口靠墙的位置，后面坐着一位戴着眼镜的老者。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在簿子上写着什么，并未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倚着扶手，稍稍驻足了一会。
一个和我穿着同样白色衣衫的中年人从前门走进来，与我擦身而过，上了楼梯。我微微垂头，把视线移向别处。
我鼓起勇气，走向那位老者。
“可以……帮我找个人吗？”我问道。
“哦？”帐台后的老人这才注意到我。他抬起头来，乐呵呵地打量着我。
他把墨笔放在砚台上，抬手推了推金丝镶边的眼镜。眼镜的链子垂过他下巴上的白胡子，然后绕到耳后去，花白的头发在他脑后梳成一条长辫，看起来好似一位博学的老管家。
“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老者并不回答我，反而问了我一句。
我微微一怔，随口说道：“丙亥七……”
话未说完，我便愣住了。
“这就对了，”他满意地点点头，“且不说这里只是阴界数千灵栈中的一座，你又如何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我恍然大悟。
如果每个人都不记得自己生前的名字，想要找到对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谢谢。”我失望地走开。
灵栈的后门正对着一条小巷。
我漫无目的地穿过巷子尽头的拱门，刚刚在楼上看到的庭院便铺展在眼前。
此刻，我惊异地发现草地中亮起了蓝白色的荧光。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际后，起初微弱的荧光变得愈发耀眼了。
草叶刚好掩过膝盖。光芒是草丛中的白色植物发出来的，这些植物的茎十分纤长，末端的绒球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仿佛随时都要折断的样子。
我俯身盯着一颗绒球。手指轻轻触碰上去，蓝白色的光芒却蓦地灭掉了。过了好一会，绒球里才又重新散发出微弱的光来。
我沿着石径往草丛深处走去，两旁的荧光照亮着脚下的路，一时间恍若置身梦境中。
时间慢慢地流逝过去，一阵阵微风扫过脸庞。
我在草地上穿行着，思绪在荧星之中飞舞。不经意间，我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戌时已过，该回房歇息了。”昏暗的光线中，揣手站在拱门前的人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定睛看去，发现是刚才交谈过的老者。我一边应着，一边朝拱门走过去。
“天色已经晚了，屋里的窗子还请关上。”
“明白了。”我从老者身旁经过，闻言颔首应道。
他揣着手，在我身后慢慢地跟着。
“另外，还请切记，勿要在亥时灯火熄了以后走动。”老者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地补了一句。
“好。”我应道。
见我停下脚步等着他，他微微一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微笑着点点头，微微躬身，然后先行往灵栈走去。
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点亮了，门框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微微摇曳。光芒不算亮敞，但足以看清脚下的路。
我走进灵栈，发现前门已经关上了。帐台后的簿子已整齐摞好，墨笔在笔挂上随微风摇荡。墙壁上的烛火微微跳动着，我转身往楼上走去，在经过二楼的拐角时，我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关门的轻响。
走廊里十分安静，墙壁上每隔两三米便有一对烛台。橘黄色的火焰轻轻跳动着，墙壁上却没有烧黑的痕迹。
阴界……没有电灯吗？我这么想着，一路穿过三楼的走廊。
我进了屋子，转身关上房门。门闩自动落下，发出“咔哒”的声响。
窗子依旧敞开着，案几角落里的蜡烛不知何时已被点上了。
我站在窗前看去，草坪上淡蓝色的光芒仍旧随风摆动着，隐隐还能看到楼下灯笼散发出来的光芒。
我拉住窗子的把手，一边拨弄着树枝，一边拉上窗子。
原著：@末城via
特别鸣谢：@一大碗阳春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