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刘晟低头静静看着手臂,沉默不语。一条看不见终端的暗白色疤痕,防不胜防的从挽起的袖口中窜出来。他试着握了握拳,肌肉群互相牵制拉扯,皮肌组织、结缔组织都跟着挤压、扭曲、膨胀,疼痛随之而来。
洪锦逐渐冷静下来,小声地啜泣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彻底击溃了她的情绪堡垒,长久的压抑得以释放出来,心情竟然舒畅了些。抬头刹那,便瞧见了他的异样,顿时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嗯?”刘晟猝不及防地抬头,她的目光已经将其手臂牢牢锁定了。
“手上的那个。”
“没事。”刘晟一边掩藏着手臂,一边将衣袖放下来。
“对不起......”
她的音腔饱含愧疚之意,竟让他无所适从。若不是他忘乎所以的狂妄跑马,又怎会置身于危机之中。
他更无法向她解释,当铁蹄踏响,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曾经在一望无际的藏北高原上,肆意驰骋时的激动与快乐,身体也因前所未有的放松,带来无限的快感。
是他忘了,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赛马场,不是可以万马奔腾的羌塘大草原。
日光渐盛,一场意外插曲后,谁都没有再步入赛场的勇气。
洪锦对骆奇并无责怪,悄然结了账便离开了。
简单吃过午饭,刘晟要将她送回酒店。车程过半,洪锦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能不能送我去一个地方?”
“哪儿?”
说完地址后,刘晟开到下一个路口果断调转车头,往反方向驶去。
洪锦似乎有些困乏,手肘搁在门框上,屈曲的手指支着脑袋,不发一言。
一路顺畅的开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栋很老旧的小区,只有6层,老式的水泥外墙上爬满了鲜艳翠绿的爬山虎。
洪锦摇下车窗,看着年代久远的老楼房,迟迟没有下车。
刘晟也歪着头打量着老旧楼梯房,问她:“不下去吗?”
洪锦想了想,无奈地挥挥手说:“算了,还是走吧。”
刘晟刚刚放下手刹,洪锦又叫道:“等等...我...我还是下去看看......你在车上等我一下,谢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谢谢几不可闻。说完,便推开了车门。
一股热气从容不迫的逼进车内,冷与热突然相遇,让她浑身一哆嗦。
午后的烈日将她的发丝照得光彩夺目,头顶星星点点。她穿过逼仄的庭院,伫立在幽幽楼道口,进退两难。
一楼右手边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阵男人的呜呜声,他吐字不清,声音时高时低,像是久病在床的病人。不时还有一个女人低声劝慰。
刘晟在车上甚是无聊。熄火后,车内温度逐步攀升,身体也躁动起来。他鬼使神差的锁了车,跟着她往里走。
进入小区,站在天井开阔处环视一周,庭院不大,建筑年深日久,时间大致可以推至他出生的年代。墙体都被绿色茂密的爬山虎所占据,墙壁上盘根错节,看似纤弱的根早已扎进了墙体缝隙深处。根部分泌出的酸性物质,腐蚀着墙面泥沙,房屋被这种强劲坚韧的外来入侵物种强行改变,渐渐失去它的原始面貌。
一个风头正盛,一个日渐衰萎,此消彼长,不灭不熄。
绿植丛中,总能发现一个个大小如一的窗口,像一口看不见底的井,窥不见里面被时光吞噬的秘密。
明明从未见过,却又似曾相识。刘晟反复端详,却百思不得其解。
(24)
屋内的争执愈演愈烈。
洪锦面色微沉,她拾级而上,立在门口,从包里摸出一把腐旧的钥匙,却一直不插进锁孔里。
突然,屋子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大声响,接着,又传来男人一阵声嘶力竭地呜呜,仔细辨别仿佛是在骂人。
屋里的女人也急了,“你发什么火啊?好好的一碗饭哪儿得罪你了,你看你都摔了多少东西了?”
刘晟站在几级阶梯之下,他眼看着洪锦的脸上逐渐升腾起的怒气。只见她快速转动锁芯,一把推开房门,冲了进去,嘴上还兼顾着骂:“他要是不吃就别给他吃了!他这是做给谁看呢!”
房门撞击在墙上,弄出巨大声响。
他连忙跟了上去。
洪锦母亲听见声音,回头一看,顿时大喜,“小锦,你咋回来了?”
她手里正端着一只玻璃杯,被子里刚刚注满了开水,见是洪锦回来,高兴得不知所措,眼下四处找寻搁置地儿。
旁边的躺椅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身材干瘦,四肢瘫软无力,右手软趴趴地搭在旁边的茶几上。面色是久病后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瞪得极大,有些骇人。他的嘴唇歪斜,嘴角一直有口水渗出。下颌处垫着一张干净的手帕,已经湿了半个角。
他似乎知道是洪锦回来了,情绪更为激动起来,唇瓣不停地开合着,却听不清说得是什么。
母亲将水杯放在茶几上,中年男人竟缓慢挪动手臂,用力戳翻了杯子,滚烫的水顷刻间全泼在了母亲手背上。
洪锦大惊失色,拉过母亲的手,不停地吹着。
一切都晚矣,粗糙的皮肤红了一片,上面零星的,代表着年龄的斑纹越发清晰。
虽然母亲极力宽慰着她,但洪锦早已气得失去了理智,她推开母亲,窜到躺椅前,细弱十指竟像厉鬼般,卡住男人的脖子,恶狠狠地骂道:“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我到底欠了你什么?”
她近乎卯足了劲儿要置他于死地。男人发不出一个音节,唯有眼睛大的像是要爆裂开。
洪锦母亲见状,立即哭着跪在躺椅旁边,拼尽全力想要掰开洪锦的手,不知道洪锦怎么会爆发出如此大力,她拉扯了半天,也不见松开,躺椅上的男人脸已经胀成了猪肝色。她顿时栽倒在地,发出一声悲戚地尖叫:“放手!小锦,快放手啊!他是你爸啊!”
刘晟站在门外,门敞开着,他一字不落的全听了进去,尤其是那一声尖利的惨叫,他顾不得其他,三步做两步冲了进去,强有劲的大掌牢牢扣住洪锦的十指,臂上一用力便掰开了她的手。
洪锦节节后退,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母亲似乎没有注意到房间里来了陌生人,只见洪锦的手松开了,立马扑到躺椅前,涕泗横流地抚摸着她的丈夫。
洪锦爸爸半晌没有动弹一下,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她母亲更是恸哭起来。
刘晟惊骇之余,还是伸出手指去探一探鼻息,鼻尖气若游丝,他松了口气。
洪锦像一块僵硬的木头矗立着,仰着头瞪着天花板,鼻翼煽动,眼角的泪大滴大滴滑落,悄无声息地落进耳后的发根深处。
过了一会儿,躺椅上的人终于动了,喉咙像是卡着什么东西,呼吸极其不畅,母亲连忙蹲在旁边为他顺着气。他转动眼球,余光看向洪锦,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呜咽。
她母亲蹲在地上,带着悲呛说道:“小锦,以后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尽量别回来了......”
洪锦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扑簌而下,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向门外跑去。
“女儿!”母亲慌忙起身,膝盖撞上了桌角,她顾不上疼,连声追问,“你还会回来吗?”
得不到她的肯定回答,始终心有不甘。
母亲是无比胆怯的!她知道。
洪锦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年久失修,早已斑驳不堪的门框,神色俱伤:“妈,以后回来我会提前给你打电话,你要照顾好自己。”
母亲步步拉近彼此的距离,低低哀声嘱咐:“还有,别再打钱回来了,已经足够多了。”
洪锦不给回应,匆匆下楼。
刘晟呆立在一旁,注目在躺椅上的男人,他的右眼角分明落下了一行浊泪,暗黄的皮肤上又添了一道悲凉之色。
母亲许久才拭去泪,回头看见他,来回打量起来,“你是谁?”
刘晟嘴唇蠕动,却告不出只言片语。
母亲并无惧色,继续探问:“请问你贵姓?”
“姓刘。”
“刘?”母亲低头略有沉思,心下便已明了,“对不起,今天照顾不周了......”
刘晟明白这是一道逐客令,他不敢多停留,疾步往门外走去,并轻轻拉上了房门。
洪锦跑到车边,看着黑色玻璃上孤独冰冷的影子,霎时泪雨滂沱,最终还是哭出声来。
刘晟已经跟了出来,站在她的背后,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肩膀剧烈抖动起来,却又无计可施。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她对他说,她已经没有家了!
原来,是这样。
突然之间,他的心也被这蔓延开的哀伤搅弄着。
过了好一阵,洪锦才平复下来。
她从黑色玻璃上漠然的审视着自己扭曲且寡淡的脸,审视着身后被绿植封锁的老房子。那排列有序的藤蔓叶子在微风中秩序井然的涌动起来,如同记忆深处的河,攒动不止。
“接下来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去瑜伽馆吧。”
上了车,洪锦通过后视镜,看见自己憔悴的脸,还有没理顺的发丝,她深锁眉头,沉默着。一路上,洪锦都闷闷地靠在窗弦上,目光像是失去了焦距。
刘晟开车之余,打开了车载CD。
空灵飘渺的音乐骤然响起,阵阵箫声如同从天边吹来,二胡和笛声各自徜徉,如泣如诉,缓缓流淌的音符丝丝入耳,几种中国传统乐器流泻出的音符,竟是那样的传神,脑海里也自然浮现出一幅宁静祥和的画面。
终于,洪锦动弹了一下,像一种牵引,将她从悲怆中拉了回来,恍然觉得心中沉着的分量减少了些。她忍不住用余光扫了一眼开车的人,他的眉眼也渐渐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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