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完整版)

作者: 夏洛的网 | 来源:发表于2024-06-06 19:28 被阅读0次

    (一)独特的家

        直到老屋被拆迁时,它都是自信满满的,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

        我认识它的时候,应该算是它的老年了吧。和所有的老平房一样,灰白色墙灰早已磨损脱落得斑斑驳驳,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砖头;屋顶上的青瓦,时常被野猫踩碎,导致漏雨,每年总要让一位泥瓦匠伯伯来修理几次;五六间功能各异的房间,地面也都不一样,有的直接是泥地,有的是木板铺的,有的是水泥浇的。房间之间都有木门,但是我们从来不使用它们,所以老屋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列有着几节车厢的火车,我的童年就搭载在这列独一无二的火车上。

        每个房间都有木边框的窗子,打开窗子后需要用铁销子固定;关上窗子,也会有缝隙把西北风放进来。每年台风季节,就是强风和老屋的对抗赛,一个誓言要攻破,一个颤抖着老身板发着关节处的嘎吱声,也在抵抗着。那时候小小的我,就会听着这场战斗,彻夜不睡。

        可能是妈妈想让我有新鲜感。我们会时常换着房间住。有时候在灶间旁边——老屋南边尽头的那个泥土地面的小房间里,我会在窗边做作业,窗外是我们自己种的枇杷树和柿子树,非常高大丰硕,那是我们叫做前院的地方,可是那里我们不常去,除了每年摘果子的时候。房间里两张床,大一点的我和妈妈睡,小床外婆一个人睡。写作业的四方桌上除去靠墙的那面,还有三个抽屉,一个是外婆的,一个是我的,另一个是姐姐的。那时候,这个小抽屉里就是我全部的小秘密了。有时我也会想着去偷看姐姐的抽屉。

        也没摸清规律,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搬去老屋另一处尽头——木板地面的房间,也是最靠近出门弄堂的。那里有玻璃台面的书桌,有两把太师椅。有两张大床,还是我和妈妈一张,外婆独自一张,但是睡哪个床,可以由我来决定。那个屋子的深处有一个“高级”的洗手间,有抽水马桶,洗脸池和浴缸。那个房间通向院子的房门锁是司不灵锁,比其他房间的门栓先进了许多。这个房间据说是舅公的,但是他长居市区,难得回来,于是我们也可以自由使用了。这是整个老屋最高级功能最齐全的房间。有上海牌收音机,有五斗柜和三联橱,五斗柜上还有三五牌台钟。后来的电视机,也被安置在这个房间的桌面上。随着年纪的长大,我越来越喜欢呆在这个房间里。

        除了灶间,和两头的“卧室”,其他房间都随着曾祖辈的老去,变化了功能——变成了储物间或者索性成了通道。是有一些凌乱的,但是丝毫不影响我在里头自由地穿梭;而且每次躲猫猫的时候,都能开辟出新的躲避处,那些积了灰的旧物,都能成为我们的掩护,简直满意极了。到了晚上,虽然每个房间都有白炽灯泡,但是我还是愿意不开一盏灯,凭着自己对屋子的熟悉,和外头映入的月光,从这头摸黑到那一头,然后再摸回来。

        “妈妈,那你们住平房,是住在农村吗?”丫头小时候时常问我。

        “不是农村,是在小镇上。”

         但是小时候的我不这么认为,那时的我和丫头一样,觉得老式的屋子,陈旧的内设,就是落后的乡下。于是我认定,自己住在了城里的乡下,被前排公寓楼遮挡住的乡下。所以每次换学校后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不爱告诉新同学我的住处,因为他们大多数住在需要爬楼梯并且有着阳台的公房里;然而每当他们知道了我住在拥有三个院子的平房里,个个羡慕不已,都惦记要来家里玩。

        而我呢?直到长大后,老屋拆迁后,自己离家后,才越来越怀念老房子,越来越庆幸我在“乡下”长大。甚至替丫头必须在城市小区里长大而觉得遗憾。

        在我和老屋相处的17年光景里,任周遭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哪怕自己歪了屋脊掉了墙皮,老屋却是自信的;它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就像是从不染发的老人,任白发诉说岁月的累积。

    (二)  院得童心

        老屋啊老屋,不只是那列车厢各异的火车,还有那缓缓前行路上的风景线,有时候也可以是驿站——三个院子。

        那个泥地卧房的窗外,是前院,是我们不常去的院子,也是被一道木门锁在外头的院子;为什么叫前院?可能是因为它在南侧吧?但那里种着的枇杷树和柿子树,完全自主生长,年年果实累累。

        每年6月左右,枇杷树上的枇杷开始成熟了。起先是青色的果子隐匿在树叶里,渐渐地转成青黄色,我就开始在房间里的,透过窗口数。等到一串串果子都换上金黄色的外衣,大姨夫就爬上树去采摘啦。低处的果实,他负责采,我和姐姐拿着小篮子在树下接着;稍微高处的,大姨夫就自己提着篮子上,把篮子挂在结实的树杈上;等装满了一篮子就下来,休息一下,清空篮子,接着上去采。姐姐胆子大,有时候会随着她的父亲一起爬上树;我胆子小,只能在树下等,我喜欢树下铺得厚厚的干落叶,喜欢踩上去发出的清脆的沙沙声。9月左右是柿子收获季节,又是树上树下合作的工作分工,只是把小黄串变成了大红灯笼——每一棵挂满了果子的树,都那么好看,颜色灿烂温暖,树枝看上去沉甸甸的,空气里香甜甜的。

        采摘后的果子,我们会拿到场心的地上,开始分拣,根据成熟度,大小,分门别类的,装在不同的筛子里或是纸箱里;自己留着些,然后分装送给邻居或者朋友。有时候,前面公房里的小伙伴在阳台上看到我们分果实,会大喊“哇,这么多啊,能给我一点可以吗?”我和姐姐就回叫道“你自己过来拿呀!”他们不会真的过来拿,但是每逢那时候,我和姐姐的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满脸得意洋洋。

        要去前院的话,必须经过的是后院,前院和后院之间一把插销锁,后院和灶间之间一扇木栓门;后院几乎半包围了半列火车——从灶间出门,顺势可以来到中间储物间的窗口呢。这个L型的花园,在我的记忆力,没有被打理得很好。有一棵橘子树,秋季也会有橘子吃;有一棵矮一些的枇杷树,这是我可以站着采摘的福利。曾经应该有过一个小沟,可是我记得它是干涸的;它的岸边曾经开过大丽菊,我的幼儿园小伙伴还来摘走过几朵;再深处,是过气的葡萄架,到底有没有结过葡萄,我不记得了,也许有过,也许是我梦见过。这个院子和外面是相通的,我们用篱笆隔离开。可是篱笆会被猫狗钻坏,被风吹歪,被进来偷果子的人踩坏,所以大姨夫有时候还需要过来修篱笆。

        这个后院我不太爱去,因为坏篱笆让我害怕遇见闯进来的陌生人;下过雨,后院泥地就特别泥泞,和着杂草,既不美丽也不舒适,有时候还会遇见青蛙还是癞蛤蟆。但是,外婆会去除草,在灶间门口那块碎砖头围起的圈里种上她喜欢的午时花;她喜欢凑齐所有颜色的午时花,然后满意地欣赏它们;她会去审视篱笆,看看它们的状态是否可以胜任自己的使命;若是有陌生人闯进来,不管是无辜的迷路,还是不善的想顺手牵羊者,外婆都会去应对,友善的指路,要不就是严肃的驱赶。这让我多了很多安全感。

        我那太多忘不了的童年记忆,都是在中间这片院子里——都叫它场心。从学说话一直叫到上了学,在某一天在学某一个课文时,才坚定地把场心和院子等同起来。小时候的户外活动,有百分之八九十,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这个院子担着许许多多责任。它连接着通向大门口的弄堂;它的一侧有三扇门,从灶间、储物间、舅公的房间都可以来到院子里;另一侧也是种满了树,石榴树金桔树橘子树,这些都是舅公的宝贝,难得回来,也会给它们修枝浇水,他知道大人们忙得顾不上这些,还总叮嘱我要给树浇水,可是我也顾不上,我要做作业还要玩呢。但是这些树可争气了,依赖着阳光空气和雨水,每年都会准时开花结果,于是我们的果子名单上还有小石榴、金桔和橘子。大人们说石榴皮不能碰到嘴巴,嘴唇会烂掉,所以我小时候索性不吃石榴,金桔是大姨妈和妈妈喜爱的,我和姐姐喜欢摘橘子吃,姐姐想吃橘子了,就从自己家跑来外婆家,摘下马上吃。院子东边尽头处的水泥缸里是外婆最宝贝的月季花,虽然有尖刺,也不妨碍外婆细细呵护它们。

        剩下的铺着细长青砖的大面积场地就是我们肆意玩乐的地方。艳阳高照的冬日,在阳光最直接的地方,大人们就搭筕——用两张长条高凳架起两根长毛竹,上头平摊开竹帘子,铺开被子晒,这样的晒被方式妈妈至今想念。我和姐姐就搬个小板凳猫着腰坐在被铺下面,有时候还会带点吃的玩的,感觉躲开了全世界,得意极了。大部分时候,这块宽敞的地方任由我们支配。地上画些格子就开始玩跳房子;搬两张方凳出来撑开橡皮筋,就可以跳小脚蚂蚁和八只脚;丢沙包踢毽子,跳绳比赛跑步比赛随时展开;有时候我们自己编排一个舞蹈表演给自己看。很多时候,同学们爱来院子里玩,所以姐姐的好同学我都认识,和我玩的好的,姐姐也都熟悉。班会要有节目,院子也是最好的排练地……

        外婆总更喜欢小女孩们来玩,一个个叫婆哇叫地嘴甜;小男孩来的话,外婆就会紧张一些,总怕他们去东边的井边贪玩冒险……

        以前的冬天很冷,雨雪天后,屋檐下会挂起冰棱柱;但是雪天我们可喜欢了,虽说南方的雪堆不起大雪人,但是打打雪仗还是足够的。过年的时候,我们就特别不喜欢雨天,因为大姨夫就没法在院子里放烟火啦。每年过年前,外婆会带着我们去采购烟花,选大的好看的,毫不吝啬,她还会记得去年买过但是不好看的,今年一定不买了。除夕夜里,就等着烟花绽放啦,住在公房里的小伙伴们也会在阳台上一起欣赏我们的烟花,他们依然会传来叫喊声。

        以前的夏天虽然没那么热,但太阳也是火辣辣的。只要我从院子里穿梭到其他房间,而不是走室内路线,妈妈就说我是傻瓜蛋。舅公回来了,就会提几桶井水,洒在地上,帮助降温,我喜欢问被水激起的泥土气。降温后的地面没那么炙热,我们就搬出圆桌,在院子里晚餐,玩牌,接龙,吃西瓜,乘凉,数星星,直到困了去睡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厌倦地在这院子里长大。记忆之前的故事听妈妈告诉我,记忆之后的故事说也说不完。

    (三)  岁月如歌

        小时候不觉得日子快得像流水,那时候总觉得从一个年盼到下一个年,要经过好久好久;所以觉得长大是很久以后的事情,2000年我会高考,那是那么遥远的日子啊,是一眼望不见的日子啊。

        大人们开始提拆迁这两字,起先好像是带着憧憬,拆了老破旧,建栋新房子住;他们那口吻,我听着,就和我说我要考电子大学一样,一样的随意,一样的遥不可期。所以,我依旧安安定定地过我的小日子,小学到初中,学了自行车,上下学从走路变成了骑车;从红领巾变团徽;从长发变短发,我觉得只有我变了。老屋附近的路没变,码头传来的汽笛声没变,三餐四季,开花结果,都没变啊。

        好像是93年的夏天开始,附近响起了打桩声,像是人造地震,每次响起,就是地动山摇的感觉,老屋抖一抖,我也抖一抖——有的地方已经拆迁了,他们正在打造传说中小岛的第一高楼呢。真讨厌,他们没日没夜地打,越是天热越是打,我睡不了午觉,也听不清电视的声音,晚上打开小太阳似的的探照灯接着打,不让人睡觉,连蚊帐里的蚊子都嗡嗡抗议。他们说楼越是高,地基越是要深,所以要打好多好多,好久好久;我觉得我的夏天都被它毁了。真的不知道到底是打了多久,就忽然安静下来了;再接着就是大约95年的时候,那栋大楼造好了,有自动扶梯,有蛋筒冰激凌卖,大家都接踵而至。我边吃着冰激凌,边想着如果我的家被推倒了,它会变成一个什么……

        可是我从来不觉得那船上汽笛声闹人,听见它的响声,就好像站在了江边;舅公他们约定回来的那天,外婆就听着那个时段传来的船靠码头鸣出的笛声,知道他们快到家啦,于是准备起水果点心,又准时又新鲜。还好还好,打桩结束了,汽笛声又清晰了。

        而我又变了,短发留长了,从初中升入了高中,骑行路线又变了;之前往西骑,现在往北骑,可我一直住在南面呢!

        98年,又是夏天。一个我正在午睡的午后,我被一声轰响惊醒;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外婆在叫“着火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是东边井边的窗户里传递来的火,这是我第一次离熊熊大火这么近,脑子里已经在想象,火被风吹过来的情景了。在妈妈的提醒下,我赶紧打了119,后来知道,很多邻居包括公房里的邻居都帮忙打了电话;弄堂太小,消防车进不来,妈妈他们就去马路上给消防员带路;我也在人群里看着他们灭火,听见有人指挥,还要加一辆车来加泡沫,我一边害怕,一边看管着邻居的小孩们。过了很久,火被灭了——是隔壁那位骑摩托的大叔抽烟引爆了汽油桶。消防车载着消防员离开了,留下了烧焦的木头和灭火泡沫的味道弥漫着,外婆说还好那天不是大风天。隔壁叔叔爬上了屋檐,用水管继续往火烧后的枯了的屋子里浇水,说是为了安全。我好想现在马上来一场大雷暴啊!警察来问询了,说那位大叔在起火后,带着存折跑了……那晚我睡得不稳,总会闻到那股烧焦味,那晚我第一次觉得老屋不安全……

        那年秋天,南京的阿姨全家来看老屋,因为老屋真的要拆迁了。他们来看看老家。姨夫说,从外面就看到这个屋子已经很歪了。而我说,把老屋修缮一下,哪怕作为“历史文物”留在这个小镇上吧。

        但是,我们还是搬走了。因为我的学业为重,妈妈早早地租好了过渡房,我先住过去,再接外婆一起住。这下,我住的地方也变了,骑车的路线又变了。从平房一下爬上了5楼。

        那半年,妈妈忙忙碌碌装修新房子,我乖乖地读书,完成会考。暑假里,和外婆一起,去看看装修进程。升入高三的时候,也是搬入酱园弄的时候;我的头发又短了,我不用骑车了,因为新家就在学校对面,一起上下学的伙伴也变了。听不见汽笛声了,世界仿佛有了一种奇怪的安静,外婆不太爱出门了,她从南边窗口走到北面窗口,站一会,再走回南边窗口;二楼必须有防盗窗,于是外婆在郁闷的时候就说自己被“囚禁”了。

        我终于住进了公房里,也只是住进了公房里。

        新崇南路也不太去了,老屋什么时候被推土机推倒,然后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了。成家后,带着家人去看过,从码头一路走来,好多好多新楼,我竟不知道哪个位置是我的老屋所在,也不知道那些果树去了哪里开花结果。

        “天气不似预期,但要走,总要飞。”

        没想到2000年来得那么快,我终究没有考电子大学,而拆了的老破旧,也终究不再属于我们。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老屋(完整版)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ckfzfj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