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二嫂识字不多，既勤劳又善良，周年围着一亩三分地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少苦，流了不少汗，踏实稳定地过生活。
然而，生活时时处处充满矛盾。
二哥二嫂自从结婚，就和父母在一个锅里搅动铲子和勺子，四十年时间没有分开过，朝夕相对，彼此之间，只剩下龃龉和嫌隙，说人话就是，长时间住在一起，二哥二嫂对父母已烦不胜烦。天长日久，父母在他们眼中，站着是错，坐着是错，甚至连呼吸都是错。
父母到了九十岁，做什么都是颤颤巍巍，左邻右舍中爱挑事的人，三不五时在二哥二嫂跟前嘀咕：兄弟姊妹五个，老头老奶怎么总赖在你一家?
他们不但在二哥二嫂面前嚼舌根，也时常跑到我父母面前指手画脚，一副主持公道的模样：儿子闺女都是一样养的，总住在老二家不走，就因为老大家两个儿子，老二家两个姑娘？老头老奶不带这么偏心眼。
我一次回家，母亲忍不住把这些话说了出来，我气得霍地站了起来：姆妈，你怎么能不吱声呢？你过去的刚强哪去了?你咋不指住她（他）的鼻子骂，我们住自己的儿子家里，关你屁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哪根葱，轮得到你跑上门来放臭屁?
母亲沉默半晌，才叹了口气，我说不告诉你的，就是怕你着急。没有你二哥二嫂支持，哪个敢跑上门来说三道四？锣鼓听声听话听音，他们说的全是你二哥二嫂肚里的话。我跟人家在门口吵吵喊喊，除了让周围邻居看笑话，还起什尼作用？
我那要强一辈子从不吃人下的父亲母亲，居然被人欺负到头上，我气到胃疼。二哥二嫂不在家，我先去小街找大哥。
大哥刚好在家，我好言好语跟他商量，把父母接过来住一阵子，时间可长可短，暂时压压二哥的委屈。大哥也是满肚子委屈，说着说着居然火气冲天，说老二没良心，老头老奶跟他们住在一起40年，给他们带两个孩子，供他们吃喝，噢，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就想一脚把他们踢开了？
听了这些话，我也是火冒三丈：父母都是八九十的人，作为儿子，你难道不应该把他们接到家里住一段日子吗？父母给老二家带孩子做事情，难道就对你家没有作过帮助？我没敢提及父母帮他还债的事，这样会戳他心窝子。
我们兄妹五个都遗传了父母的急脾气，大哥责怪我到他家门上指手画脚，于是，我们吵了起来，这一消息，像是长了翅膀，没几分钟父母晓得了。
母亲自己走不动路，就打发父亲来小街叫我离开，但是，父亲来了之后 ，只敢远远地站在大哥家门外，不敢走上来劝架。还是大嫂从外面回来，把我劝走。
我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路泪流成河，一路跑回二哥家。
二哥喝得醉醺醺 ，也是刚刚回来，我擦干眼泪，依旧好言好语地劝二哥：大哥外面还欠着债，又因为给儿子买房，负担确实太重，不要跟大哥计较，好生把父母留在家里。
二哥用食指指住自己的鼻子：你们几个是不是看我跟孙香识字少，就欺负人是不是?兄弟姐妹五个，就派我们一家养老头老奶，我们该死吗？
二哥讲出这养的话，我大跌眼镜。
当初分家时，父母就是因为二哥玩心重二嫂老实，才搬离小街跟着他们住到北墩，当时的想法就是带着他们一起过日子。
这四十年来，父母放鸭子、磨豆腐、打箔子、养良猪、种庄稼，田里来水里去死苦死做，一年到头省吃俭用，帮助二哥砌房子带孩子，直至八十出头 ，还没有闲下来坐吃等死，结果倒成了二哥二嫂养了父母四十年。
我气得鼻子冒青烟，站起来一拍桌子，对着二哥大吵大喊，列数父母这几十年来吃过的苦遭过的罪。二哥跟我针锋相对，父亲母亲坐在黑暗的房间却一声不吭，吓得连灯也不敢开。
曾几何时，大哥弹了姐姐一个手指头，母亲就把手中的搪瓷钢子扔出去，哪个哥哥多吼我一句，母亲就会瞪大眼睛护上前来，从小到大，家人外人没有哪个敢随意地欺负我。
然而，那天晚上的母亲，就是不吭声，我知道，母亲已经彻底无能为力：帮助我说话，担心二哥二嫂把她和父亲撵出家门 ，他们无处可去；帮助二哥说话，又于心不忍，因为我在处处维护他们。
为了不想让父母左右为难，我主动收兵，但内心的委屈又无处释放，于是，我收起背包准备回城，刚走到门口，母亲拦在我面前一句话不说，我任性起来，拉开母亲，冲了出去。
母亲跟着颤颤巍巍走出来，站在路边，黑暗中，母亲穿着单薄的衣衫，瑟缩成一团模糊的光影，至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只是望着我。
那一刻，我再一次泪如泉涌。
我走回头，揽住母亲瘦削的肩，抓住她冰凉的手：姆妈，你们跟我回盐城，好不好？我家里地方大，不愁你们吃住，你们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好不好？
母亲只是摇头，她的眼里泛起点点星光，我彻底地塌了下去 ，倘若我执意要回盐城，母亲必然站在路边不肯进屋，她最怕儿女夜晚出行。
第二天早上，我再次跟父母商量，要带他们一起回城，他们同时摇摇头，父亲说我上班忙，他们也不习惯待在城里。
后来，我再回去，母亲就不跟我唠叨家里的事，她怕我发火，怕我跟哥哥吵架。我向母亲保证，平生第一次跟两个哥哥吵架，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这才信了我，跟我絮絮叨叨，叹息着无处可去的尴尬。我呢，总是云清风淡地笑笑，然后反过来劝母亲，无论两个哥哥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
母亲也总是回一句，自己养的儿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她脸色平静，看不出来内心有着怎样的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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