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人心是会变的......”
6月20日 多云
“如果一个人没有用你希望的方式爱你，并不代表他不爱你。”这句话曾经让正在读研究生的我瞬间就走出了那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情感困扰。在经历了一场龙卷风似的告解之后，这句话是否还能像当年那样拯救我于一场世界末日般的人生变局之中？
【我试图完整记录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希望自己能够暂时置身事外，保持客观冷静。】
那天早上快六点的时候，门铃响。
我跑过去打开门，竟然是林眠风！他身后停着一辆迈巴赫，车旁站着两个一身黑的看着像是保镖的人。我忽然想起来今天要和他去看那个蓝鹤得。糟糕，我应该告诉他一声的，今天我不能去了。但是，记得是约在七点钟啊，他这也太早了吧！
“林先生，”我连忙说，“这么早！真抱歉，我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去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他看着我，眼中带着一种奇怪的忧伤，说：“我也不去了。”
“啊？”我愣了一下，说：“那......是情况有变化么？”
“对，”他深吸了口气，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不请我进去坐坐么？老实说，我还没吃早饭。”“嗯，”我迟疑起来，平生第一次成了一个不好客的主人，“那个......我不想失礼，只是我先生刚刚回来，正在休息，他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
“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听起来不但不愉快，反而透着一股子邪恶，“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专治各种休息不好。”说着，他一闪身，竟然绕过我直接进去了。
他的笑声和话语让我感觉很不好，他这是什么意思？马上跟在他身后，快步走了进去。
客厅里，陆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正和林眠风面对面站着。这栋别墅买下之后，我做了改动。一楼几乎是一个贯通的空间，只在必要处用未经加工的原木做了支撑。在临花园那一侧全部换成落地玻璃，近90平的空间，加上近一半墙体都是透明的，让人有一种置身花园的错觉。那是我们一家人休闲、看书、会客的区域。此刻，这两个男人正站在我最喜欢的开阔地上，脚底下是我心爱的阿拉伯手工地毯。
我走过去，站在陆寒身旁，看了他一眼，他现在不但眼圈发青，整个脸似乎都有点发青！然后对林眠风介绍道：“林先生，这是我先生，陆寒。”我刚要再向陆寒介绍林眠风，却听到林眠风“嘎嘎”一声怪笑，“陆寒？这就是你给自己取的名字？”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陆寒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这个事情就用不着经过你同意了吧？”
他们两个.......“你们认识？”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难以置信。
林眠风闻言看了我一眼，一步跨到陆寒面前，几乎都快碰到他的鼻子啦，语气强硬地低声喝道：“别忘了你自己说过什么！”
“我有权利决定什么时候说，你......”陆寒露出一脸的满不在乎，只是还没说完，就被林眠风猛地一拳打倒在地毯上。
“天呐！”我惊叫一声，要去扶陆寒，却被林眠风一把拦住。
“你干什么啊？你疯了么你！”我对着他大喊起来，一边要挣脱他的胳膊。
“这一拳是为你打的。”他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为我？”真是的，怎么会有这种管闲事的人呐！“为我什么？他今天刚回来，你就跑来了，什么都不说就动手打人，还说为我？”我已经顾不上什么仪容仪表仪态万方了，尖刻地叫道。
林眠风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那股忧伤又出现了。
“影儿......”身后响起陆寒的声音，我回过身，他正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着嘴角，他流血了！我挣脱林眠风，跑过去，扶着他说：“你怎么样？快让我看看。”
“我没事。”他笑了笑，瞪了林眠风一眼，低下头看着我，说：“影儿，我......”他突然停下，皱起了眉头，他喘了口气，似乎动用起很大力气才接着说：“他说得没错，这是我应得的。”然后，他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盯着陆寒那张失去了神采的面孔，有些晕。
“都坐下吧，我想今天会有很多话要说。”林眠风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声音轻轻地。
我从陆寒身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林眠风，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哦，那都坐吧......我去弄些咖啡来。你们......想吃早点么？”
没有人回答。我梦游似的地朝客厅另一端走去，那是一个开放式的冷餐厨房。打开咖啡机，倒入我亲手研磨的咖啡粉，按下按键。随着机器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浓烈的咖啡香气飘散出来。我好像有些回过神来了！陆寒喝咖啡不加糖和奶......现在还是吗？我拿着咖啡壶的手停在半空中。当习以为常的事情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我预感到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林眠风呢？算了，还是都备上，各人自己动手吧。
我端着装满咖啡、牛奶、糖、一些花叔带过来的蔓越莓司康和三瓶冷泉水的托盘回到客厅。他们两个一个坐在长沙发上，一个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花园。
“来，自己动手吧。”我招呼了一声，端着自己的咖啡和点心，盘膝坐在背对着花园的单人沙发上。
尽管满脑门儿问号，一肚子疑惑，但是我知道此刻我必须镇定、必须冷静，必须有足够的理智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尽管我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尽管我无法预测那会对我目前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是有一点我非常确定，那就是：不论怎样，不可以对君君有任何伤害。任何人、任何理由都绝对不可以！
林眠风转过身，拿起一瓶冷泉水，坐到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陆寒看在眼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嘴角淤青，让我想起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心里一阵抽动。他也拿了一瓶冷泉水，顺便瞪了一眼林眠风，然后拿起一块司康狠狠地咬了一口。
“七点整，开始吧！”林眠风看了下腕上的手表。
“怎么，只有法官，没有书记员么？”陆寒开了句玩笑，但是很显然没有人觉得好笑。他干咳了一声，继续道：“好吧，既然这样，”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终于开口道：“影儿，我骗了你。让我从头跟你说吧。”
【写到这里，我发觉自己的心缩成一团，眼泪又掉了下来。】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那天我和林眠风刚刚打了一架，准确地说是他打了我，就像刚才那样。”他抬手摸了摸嘴角，“哦，对了，虽然你们已经认识了，但还是让我来重新介绍一下：林眠风，我的亲大哥。”他的语气里不无挪揄。
“什么？”我不由地转过头，看着身旁的林眠风。
林眠风承接着我惊疑的目光，说：“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同父异母？”我又转向陆寒，“可是你......”
“我本来的名字叫林栖梧，”他面带赫然，说：“陆寒，是当时临时编的。”
我眼前浮现出当时他介绍自己的名字时一字一顿的情景。
“林栖梧......你......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如坠迷雾之中，有些晕晕乎乎的。
“我......”他喝口冷泉水，说道：“那天林眠风打了我，当着公司很多人的面。我很生气。我开着车没有目的的到处转，满脑子都是报复他的想法。我知道对他这种人来说，只有给他彻底的打击才能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他是我们家族的继承人，这个我不感兴趣。我不喜欢商业，太血腥。后来我想到一件事。当时他正打算订婚，和乔氏集团的千金。我们两家是世交，又是商业上的伙伴，这种联姻是很普遍的。我想也许可以在这上面动点脑筋。还记得么？我当时突然刹车。”他看着我，问道。
“嗯。”我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他婚后的生活混乱成一锅粥。”他挑衅似的看了林眠风一眼，接着说：“那天，当你下了车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刚刚想到的那个办法变得具体起来了。然后你爸爸说有空一起吃饭，我就知道你应该还没有男朋友。真是天赐良人！我留下你的名片，利用下午的时间派人去查了你的背景。我发现，你特别适合做我整个计划的主角。于是，我给你打电话约了晚上一起吃饭。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啦！”他停了下来，看看我，又看看林眠风。
“继续，把该说的都说清楚。”林眠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沉声说道。
“当然，”他咳了一声，说：“影儿，我们结婚十五年，但事实上，我们两个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对不对？”
我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有些不好意思，就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真的是一个心思纯净的姑娘，”他忽然不无叹息地说了一句，“我对你说我受过伤，失去了性能力，你全都相信了。我骗你的。不过你可不要因此怀疑自己，”他笑了笑说，“当我们同床共枕时，我之所以对你没有任何举动，不是因为你没有吸引力，而是因为我只喜欢男人。我是个同性恋。”
我的思想游离起来，一些记忆中的片段飞舞在半空中，像是受到某种程序的控制，肆意组合着。
“至于君君，”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他大哥，接着说：“君君其实，是你和我大哥的试管婴儿。”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你现在一定很难相信，”他一脸歉意地说，“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过分，但是，我当时只想报复他。我想弄个孩子出来，等他和乔家大小姐结了婚，我再把这个孩子往全家人面前一放，看看平时威风八面的他怎么解释！乔家大小姐可不好糊弄，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她是乔老爷的心头肉，受了这么大委屈肯定会闹到我们家老爷子面前去，而且一定会拿商业合作的事来谈条件。到时候他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我看他还有没有时间来管我的闲事！”
客厅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我心头一片茫然。他刚才说的话、他的人连同我们所在的客厅、花园......一点点地消融，融化在一片虚空之中。我觉得自己独自一人悬在半空中，四周是黑黝黝的无尽的空茫。我被抽离了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一个躯壳。没有声响。没有光亮......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忽然，《哥德堡变奏曲》在心里响起，不远处隐隐约约似乎有一架钢琴。啊，这个我会的！我迈开步子，踏着虚空，向那个钢琴走过去。打开琴盖，坐下，调整坐姿，抬起双手，凝神，开始吧！我的手指感觉到清凉的琴键，熟悉的乐音流淌起来，像一股清泉由头至脚从里到外清洗着我的身体和心灵。如此美妙，如此动人.....巴赫，古尔德，此生与你们相遇相知，难道还不足够么？......您说什么？这个音要多用点力停顿一下......是这样吗？......好的，我再试试......就是这样？嗯，的确有不一样的感觉。可是，请您告诉我原因，为什么要这样处理......“为了在你的心头插上一把刀哇！”古尔德突然狞笑着朝我冲过来。“啊！”我惊叫起来。
“影影！”有人轻轻摇晃着我，我回过神来，是林眠风，“你怎么啦？”
我看着他漂亮的黑色眼睛，那里面有一个我，“我......我看到古尔德，他叫我弹《哥德堡变奏曲》，他说那个重音是要在心头插上一把刀......”我梦游似的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
“别怕，有我在，”他看起来松了口气，两手上下抚摸着我的肩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我听到他在说话，感觉得到他在安慰我，同时又觉得很不真实。他竟然是君君的爸爸？我们两个好像处在不同的虚数空间中，声息相闻，却无法触及。
我看了看墙上的米老鼠挂表。8点45分。
这只表，是君君过10岁生日时，陆寒送给她的礼物。
陆寒......哦，陆寒，哪有陆寒这个人呐......
怎么没有？喏，那边沙发里那个，不就是他吗？
不，他说他叫林栖梧。
陆寒?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我和一个不存在的人结了婚，我做了一个同性恋者十五年名义上的太太。我们的孩子，实际上不是我们的孩子，是我和他哥哥的孩子......
真够热闹的！多好的肥皂剧题材，有没有人买我的故事的版权......
孩子？君君！
君君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是真实的。在这整个由谎言构成的虚假事件里她是唯一真实的存在。不管陆寒，还是林栖梧，或者林眠风，他们跟我没有关系。只有君君......只有君君才是我要在意和保护的。
我感觉到自己又回来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头右侧的血管突突地跳着，同时那一侧好像正在裂开，痛得要命。胸膛里有个地方也在痛，闷闷地钝钝地痛，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过。我感觉到两只手还握着盘子。我拿起盘子里的咖啡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就这样吧！如果一切都不过是沙滩上建起来的城堡，那就让海水把它们一次性清洗掉吧！
我站起身，把盘子放到旁边的矮几上，然后向陆寒走过去。为什么他脸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么？难道他不应该欢呼和得意吗？
“你为什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不加思索地说道，“你达到目的啦，难道不得意吗？”
他站起身来，他的背有些佝偻，“得意？”他看着我的眼睛，苦笑着说：“我也以为自己会很得意。因为遇到你，我的计划实现了，”他仰起头地叹了口气，“可是......我没想到人的心是会变的。”
他从我身边走开，在这个曾经装满了我们三个人欢声笑语的客厅里，转着圈儿，好像在寻找什么。过了半晌，他重新站在我面前，说：“我骗了你，骗了你和君君这么多年。但是，你认为这么多年我又是怎么过来的呢？......刚开始，一切对我来说既新鲜又好玩儿。最初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他飞快地瞄了我一眼，就转过脸去接着说，“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道具，反正每天也不过就是在一起待上几个小时，为了照顾我你同意和我各睡各的房间。呵，”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说道：“上天把你赐给了我，我却没有领会祂的意思。我觉得你很傻，这样的要求你都能同意。其实我多少能感觉得到你对我并不是爱得有多少深，你更多的是同情我。对么？”
不等我回答，他就接着说，“这个想法被我当成了一个理由，让我对自己的欺骗行为没有一点愧疚。可我没想到的是，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越觉得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很吸引我。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对我来说它很陌生。我把它当做是一种新鲜感。后来，你怀了君君。最初我也是没有什么感觉。毕竟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直到有一天，你兴奋地拉着我的手放在你的肚子上，然后有一个小脚丫隔着你的肚子踢了我一脚！那一瞬间，我忽然......我忽然觉得我要当爸爸啦！我意识到我们仨是一家人。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家的概念。”说着，他看了一眼林眠风。
“如果说之前我只是一个计划的执行者，从那次之后，我就变了。我对自己做的一切都充满喜悦。再后来，君君出生了。当我抱着软软的像团儿棉花似的君君时，我哭了。当时你还笑我，你以为我是高兴的。没错，我的确很高兴。不是因为计划成功了，而是我觉得自己当了爸爸啦！那么娇弱的小生命，在我手里，她还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这个孩子不是我和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道：“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意识到自己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那天夜里，你和君君睡了，我坐在你们床边看了你们很久。我知道了什么叫舍不得。可是，我必须离开你们。我早就想好了理由，就是借口为了给君君赚奶粉钱而勤奋工作。其实，所谓的出差加班，不过是和其他朋友混在一起而已。钱对我来说没有问题。他们在这方面倒是从不吝啬。”他说到这里瞟了林眠风一眼，后者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
“影儿，还记得我说过，‘我不能给你的，我会在另外的地方弥补你。’我希望至少在物质方面，在君君的学业方面我能尽可能的给你们最好的。”他看着我，神情柔和温雅。这是我熟悉的那个陆寒。
我点了点头，由衷地说，“你，很好。这么多年，不会有人比你更好啦！”听到我的话，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凄然。
我接着道，“按照你的计划，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君君去献祭？”
“他没有机会了。”一直在倾听的林眠风忽然说道，“我没有订婚，至今单身。他的如意算盘派不上用场啦！”
我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太好了，君君，君君不会有麻烦了！
“影儿，”陆寒，或者应该叫他林栖梧，走到我身边，说：“影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恨我，对吗？你应该恨我。这么多年，尽管我也不好过，但毕竟是我做了这个局。你......”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有件事的确只有你能做，”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我们离婚吧。”
“哦，”他的神色更加黯淡，“我知道......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影儿，我们，其实不需要离婚。”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抿紧了嘴唇，过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们并没有真的结婚。”
“你说什么？”这可能是我问的最多的一句话了。
“我......，“他一时似乎说不下去了。
我想了想，问道：“你是说，我们结婚也是假的？”
他别过脸，点了点头。
这大概就是他当时说不举办婚礼的原因吧？
不办仪式，自然就不用邀请双方的亲朋好友。当时除了双方父母，我邀请了梓航和叶老师，而他则什么人也没请，说是不喜欢太闹。妈妈对他的做法很不满意，只不过怕我不高兴没有发作而已。记得妈妈临走前点着我的脑门儿，说：“你这个孩子啊，真是太单纯了呀！”说完直摇头，那份不放心让我很是不以为然。现在看来，长辈的话有时候是应该认真对待的。
“那我们的结婚证.......还有君君的出生证明呢？”一想到君君我有些沉不住气了。
“哦，你放心，君君的出生证明没有任何问题。”他笃定地回了一句。
哦，对呀，君君从两岁起，只要一有点时间我们就带着她到处去玩。到她上小学时，已经去过12个国家，国内更是连西藏、新疆、内蒙古、漠河这些地方都去过了。如果她的证件有问题，怎么可能出得去国门呢！这我就放心了。只要君君一切都没有问题，对我来说，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既然都是假的，那就简单了，”我轻轻地说，“这个房子是你买的，车也是你买的。这里的一切，”我四处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设计布置的塞满了从各地带回来的纪念品的家，“都是你的。给我几天时间，我会把我和君君的东西搬出去。”
“影儿，别这样。”陆寒，还是叫他陆寒吧，快步走到我面前，说，“房子和车都是以你的名义买的，都是你的。你和君君就住在这里。我，我也要走了，”他顿了顿，说，“不会再来打扰你们的。”
“住在这里？”我惊讶于自己可以如此平静地面对他。如此清瘦，如此文质彬彬，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秀雅之人竟然做得出如此荒诞的事情？“难道我的后半生要一直活在谎言里么？还是你觉得在你说出了这些事情之后，你和我之间还能共同分享些什么？”我停下来，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曾经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女儿的爸爸的人。他曾经是我心里除了姥姥之外最亲近最无话不谈的人。他曾经是我梦里唯一思念和惦记的男人，尽管我们之间从无肌肤之亲。我吸了口气，说道：“今后......我们就不必再见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他站在原地，好像一个雕像，看起来一脸茫然又好像若有所思。他的两只手一下握住一下又松开。“如果没有的话，请你离开吧。”我力求把话说清楚，说话的速度比平时慢许多，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起波澜。
过了半晌，我差点以为他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慢慢地转身，向客厅外走去，走得很慢。我目送着他的背影。门开了。又关上了。车门响。三声。车子发动了。车轮在石子路上开动起来。开得远了。
我站在那儿。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段旋律响起。从心底，慢慢地，回旋盘绕着充满整个胸膛。我转身，抬起脚，漫游似的走到落地窗旁的钢琴前。这架漂亮的白色三角斯坦威，是陆寒在我36岁生日时送给我的惊喜。他的钢琴弹得很好。君君小的时候，我们两个经常四手联弹欢快的奏鸣曲给她听。后来，我弹琴，君君拉小提琴，而他坐在一旁欣赏。他总是笑得那么温柔，就像和风徐徐吹拂原野，绿波荡漾，山花烂漫。
我坐下，打开琴盖，弹起这首熟悉的《I miss youu even in my sleep》。
这是我们两个最喜欢一起弹奏的曲子。他背谱很快，所以常常是我看谱，他看我。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广藿香和丝柏混合的香气。他喜欢我用精油为他调制的专属于他的芳香润肤膏，总是带在身旁。他是那么宠爱君君，总是乐颠颠儿地被小丫头当马骑，被当成模特画一脸奇怪的彩妆或者披着小君君用床单改造的裙子楼上楼下地游行。他会像个大孩子似的和君君在花园里捉迷藏，找虫子，挖土，爬树。他们两个会在大雨里光着脚又蹦又跳又唱直到浑身上下湿淋淋地像个落汤鸡，然后再跑进客厅坏笑着一起抱住我把我也弄得浑身都是水......记得客厅改建的时候，因为工人疏忽，直到天花板的纯木书架倒下来，我正背对着站在那儿给工人讲图纸，根本不知道。是他一把抱住我，用自己的身体替我挡了那一下.......这样的生活片段不知道有多少。那些欢笑那些拥抱那些知心话那些劝慰那些偶尔因日常琐事引起的不隔夜的小矛盾和争执以及随之而来的相互道歉彼此原谅再拥抱着和好如初......难道都是假的吗？都是设计出来的吗？都是别有用心处心积虑吗？......眼泪随着旋律滚落下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不是真的，哪些是发自内心而哪些又是蓄谋已久......我不知道......有谁能告诉我......弹不下去了，我不想再弹了，不要再弹了！我双手捂住脸，终于痛哭起来。
我听到自己发出的巨大声响，我觉得好憋得慌，如果不喊出来我一定会窒息而死的......我的头一定已经裂开了，痛得不得了！就这样吧，就这样痛吧！头上痛，心里是不是就不会痛了......我用双手捂住头，痛得从琴凳上滑到地板上，用头撞着地板上厚厚的阿拉伯手工地毯......
“影影......影影......”我听到一阵阵的呼唤，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声音轻轻的软软的，是姥姥吗？一定是姥姥，她总是这么温柔的呼唤我......慢慢地，一张面孔一点点清晰起来，“陆寒？你回来了......”我好开心，想去抱他，头部却传来剧痛，“嗯......”我忍不住哼出声来，随即一只手有力而柔和地按摩着我的头部。啊，这样，感觉好些了。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着这只手带来的安抚。
记得一次团体咨询现场，一个女孩问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您愿意糊涂地快乐还是清醒的痛苦？我看着她年轻的依旧纯真的脸庞，说：“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愿意清醒而痛苦地存在。不管有没有得选。”
在今天之前，我从不迟疑毫不动摇地执行这一信条。可是现在，我忍不住想要逃离。我想告诉自己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我想让自己相信生活依然平静我们这个三口之家依然甜蜜温馨。我想用头痛筑起一道保护罩把那些意想不到的谎言与荒诞挡在我的世界之外，我们三个人的世界之外。我的心好痛，痛到我不能承受，痛到我宁愿放弃自己的骄傲，低头弯腰哪怕是双膝跪下屈服在恶魔般的天意面前只要能让时间倒转让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因为，我还有君君，我的君君，那么可爱那么纯真那么温暖却又那么稚弱。老天，你告诉我，我该拿什么保护她不受影响和伤害？
眼泪又一次顺着眼角滚落，只是没有嚎啕之声，因为我已经筋疲力尽。是不是没有了力气，痛苦也会小一些？是不是心被粉碎了，就不会再在意世界是否已面目全非？
我睁开眼睛，侧过头，对正在注视着我的林眠风说：“谢谢你。”
他笑了，嘴唇弯弯的像那天晚上的月牙儿。他不说话，只是继续有力而柔和地为我做着头部按摩。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问。
“不算太早，”他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我们第三次见面之后。我发觉你对一些事情似乎一无所知，就让庄生再查一查，果然你并不知情。”他用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说：“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单纯的人，用庄生的话说‘纯洁的像一朵格桑花’。”
“纯洁的像一朵格桑花？”我心里默默地重复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这小子千错万错，但是有一样没错，”他故意做出一副不怀好意地样子，我知道他想逗我说话，想让我轻松些。
“哪一样呢？”我苦笑着说。
“运气不错！他遇到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姑娘。”他突然深情款款地轻声说道，“我的女儿有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听他提到君君，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又哭起来了，”他擦去我顺着眼角流到耳边的泪水，轻声问，“是不是想君君啦？”
“嗯，”我点点头，说，“我什么都能承受，我是成年人，没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了的，可是，”我忍不住啜泣起来，“可是君君还是个孩子，怎么跟她说.....如果她知道陆寒......不知道她会有多痛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我明白你对君君的心......或许这件事不用现在就跟君君说，”他说着看了看我的神情，见我没什么反应就接着说，“【她知道爸爸常年在国外工作，已经两年多没见了，继续这样的局面对她来说是顺理成章的。等她再长大些吧，其实最好的做法是让她知道真相。当然不必是现在。你觉得呢？”
还能怎么样呢？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关键是你，”他缓缓地说，“对君君来说，你是她生活的晴雨表。如果她回来后发现你郁郁不乐，有事情瞒着她，那恐怕那才是会让她感到不安的。”
“我知道，”我看着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做，放心吧。还有，”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君君......虽然在法律上是你的女儿，但那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以......你有任何想法我都可以理解。这件事我不会对她说的。即便是等她成年了，如果你觉得有任何问题的话，我都会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我说到做到。请你不必担心。”
我的话让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困惑，继而他又笑了。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想认这个女儿的话，你可以不告诉她我才是她爸爸，是吗？”他盯住我的眼睛问道。
我点了点头。
“你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笑了起来，说，“看来我们两个人之间必须尽快加深了解，我必须让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你了解我日常的工作生活社交等等一切情况。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否则的话，我连爸爸都当不成了！我还盼望着和我的宝贝女儿合作演出呢！”说完，他竟然咧开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这件事情真的会如此简单顺遂吗？我只好收起自己的种种顾虑，笑着点了点头。
现在是12点22分。从早上七点到现在，不过5个小时，就把我十五年的生活毁得一片狼藉，好像龙卷风过后的城市，满目疮痍。那些我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那些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原来顷刻之间就会面目全非。
林眠风见我沉默不语，夸张地说，“哎呀，都已经快一点了！”他把头凑过来，说，“你知道我从早上就一点东西也没吃。我这人有个特点，只要肚子饿了就会发脾气，你陪我去吃午饭好不好？”他见我一时没答话，就接着说，“下午我还要去办公室，你也不忍心看到那些无辜的员工被我臭骂一顿吧？啊！”说完还做了个鬼脸。
这个人怎么这样顽皮！难道他不明白我现在根本没有胃口，只想一个人待着吗？
我刚要张嘴说话，他却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一边往客厅外走还一边说，“我就知道宋医生是菩萨心肠，太好喽，可以吃饭喽！让我想想啊，咱们到哪儿去吃呢？现在，我先抱你上楼换衣服，梳妆打扮一番。当然，我们的宋医生就是不打扮也是天底下最美的女银，对不对......”
他一路把我抱到二楼我的卧室，说了句我“在外面等你”就轻轻带上了门。
我站门口，对他这种行为很是无可奈何。
眼前这间卧室......十五年，这里装的是一个三口之家十五年的细碎日常。几乎是从结婚一开始，陆寒......真是改不掉了！......那就不要改了......陆寒就提出分房睡，他担心我会因为他不能尽丈夫的责任而难过。说也奇怪，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即便是趁着君君睡着了，偶尔小酌一番，耳酣面热之际，我对他也没有半点“非分”之想。我最喜欢他抱着我。顾城说“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很幸福。”而我们是拥抱着，不说话，那感觉很安稳很幸福。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继续住在这里，面对毫不知情的女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么？我不相信自己有那样强健的神经，可以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戏里，演一个自己最不喜欢的满嘴谎言的角色。
我慢慢走进洗手间，洗漱之后又换了一身衣服。看着衣帽间穿衣镜里的自己，明显的黑眼圈......就像失去了色彩的旧日时光。我选了一副眼镜，至少可以掩饰一下目光里的失魂落魄。
当我走出别墅，在身后关上门时，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找个什么样的新住处、这栋楼里满满的物品怎么办、怎么面对君君迟早会来的关于“爸爸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啦”之类的问题、和林眠风之间会怎样......这一大团乱麻在午后懒洋洋的日光下似乎也显得没有那么急迫和锥心啦！我闭上酸涩的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先这样吧，事情得一件一件解决，对自己好一点，别因为任何原因没完没了的折磨自己。你还有君君要照顾呐！眼前这个男人，既然他是君君的亲生父亲，你应该更多的了解他。就从这顿饭开始吧！”
我睁开眼睛，林眠风已经为我打开车门。看着他眼睛里沉静的温暖，我鼓起勇气向他走去。这一刻，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祈祷这位新爸爸对君君的未来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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