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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夜色逐渐笼罩群山,遥遥的天际之上,月亮如银盘般的高高悬挂,将那淡淡的冰凉月华,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
清风山中少有人烟,而在一处山丘之上,此时却是出奇的透着许些火光以及鼎沸的人声。
噪杂的声音传播开来,将周围的那股寂静森冷都冲淡了不少。
山丘上的营地中,有好几个大火堆正释放着冲天火花,将夜中的寒气驱散了许多。同时火光也将整个营地照得极为的通透,这些火堆的旁边都围拢着不少人影。
他们刚收复了一座城池,此刻,重整旗鼓,正准备开赴下一个疆域。
众人手中举着酒坛,一片欢声笑语传遍四野,每一次酒坛使劲的撞击在一起,都能在周围引起一片叫好声中。
舍尘捻着佛珠,袈裟上不见任何的烟灰,也是坐于火堆之旁,闭目养神。
“舍尘和尚,来!喝几口酒暖下身子,山里晚上的气温很低。”吾念突然开口道。
舍尘轻轻皱眉,捡起木柴拨弄火堆时,一道低笑突然响起,旋即一个酒袋便是对着他飞了过来,他手一伸将之抓入手中。
舍尘抬头望着一身酒气的吾念,无奈道:“道士,你还知道我是和尚。”
他手一抬,酒袋被扔回了原处。
吾念扬手一抓,举起酒袋狠狠的灌了两口,那股火辣辣的感觉立刻从腹中升腾而起,令他的脸色浮现一抹红润。他摸了把嘴,嗤笑起来:“这里又没旁人,你喝两口怕甚!”
“阿弥陀佛,佛祖自在心中。”
“行了别念经了,无趣。”吾念转着酒袋,顺势躺在了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根毛毛草。
“你们道士,都这样吗?”舍尘略一沉吟,看向地上的黑衣人。
他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道士的模样。
“别人不知道,我是。”吾念吐了口毛毛草,轻哼:“你们呢?你们和尚,都这样吗?”
舍尘将佛珠藏于袖中,倚着大树未曾言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吾念这人,倒是深谙此道。
月朗星稀,吾念在梦中翻了个身,嘴中呓语。
舍尘睁开了双眼,目光沉静。
他受师父所托,跟随神策军平定怀城,路遇这满身谜团却手持从军令牌的黑衣道士。
此人一路虽是吊儿郎当却也没做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实在不似是伪善之人。
可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在梦中低喃:“该杀!”
02
神策军于三日后到达怀城。
皇帝派出一万精兵,足可见此城的易守难攻。
怀城沿线城池于月前被匈奴人接连占据,守卫边城的数万名官兵命丧此地。天子震怒,命皇城精锐之师亲赴战场,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远处浓烟滚滚,将军骑于战马之上,遥望怀城。
“先生,如何看?”将军恭敬地询问后方一身袈裟的舍尘。
这和尚神机妙算,略使小技就攻破了前日接连沦陷的城池,当一声先生,亦无愧。
“将军莫急。”舍尘看着夕阳西下,淡笑道:“等。”
“等?”
“你真的打过仗吗?”一侧,吾念冷笑一声,插嘴道:“这和尚的意思,等到城里弹尽粮绝,攻城。”
“可这……”将军摸了把花白的胡子,陷入为难之地。
“陛下命本将七天之内攻下城池,这可如何是好?”
“你担心什么?”吾念瞥了他一眼:“我们行军已有月余,沿途攻占这诸多城池,往匈奴人那里传递假消息。做了这么多铺垫,还将这怀城放于最后,不是因它易守难攻,和尚这摆明了是要断他们后路,逼他们无路可退。没有粮草供应,最多五天,他们一定会被逼的狗急跳墙。”
舍尘望了他一眼,攥着佛珠:“阿弥陀佛,正是。”
将军问道:“那先生的把握有几成?”
舍尘微笑视之:“八成。”
将军大喜,足够。
是夜,大军隐于绿林深处。
舍尘双手掐诀,不言不动,佛珠放在右手边,这位高僧如同一座石像。
“第二皈神,三十六部尊经,得闻正法,故曰经宝……”吾念音色低哑,口中的道家典籍娓娓道来,熟悉如打坐。
舍尘抬头望望树上,突然微微弯了弯唇角,笑道:“原来是吾念道长,大晚上念经,实在是好雅兴。”
“你大晚上偷听人念经,雅兴也不错。”吾念从树下跳下来,轻轻落地,底盘稳中,一看便是练家子。
“道长,可曾听说过毕实?”舍尘抬眸,明若星辰:“听闻数月之前,毕实道长与道观诸人一同帮助怀城百姓守城,却被百姓当作筹码,献给了匈奴人。贫僧得到消息说,道观上下一百多条人命,无一幸免。”
“贫僧还听说,毕实的守城令,是陛下安排的。”
吾念的面容冷了许多,望向他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无事,只是贫僧近日看道长频频念那清心咒,想必道长是受心魔所困。”舍尘笑道:“贫僧只是来提醒一句,道长,小心。”
吾念望着那道袈裟越走越远,眼神逐渐染上冰冷:“和尚,你不怕死?”
“我心所许,山河无恙。何惧前路,何畏生死。”舍尘回身,月下的身影瘦长如竹。
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道士,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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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秋月初,战鼓响,旌旗扬。神策军万人之师直逼入怀城。
一阵刺耳的笛声自城墙之上传来。
城门,开了。
数万名城中百姓从里面涌了出来,他们手拿棍棒,菜刀,铁具…见人就砍,杀红了眼。
神策军中有人见到如此邪门的百姓,一时犹疑,不慎被人拉下战马,一刀毙命。
“不好,是蛊!”吾念飞身下马,朝着身后之人吼道:“愣着干什么!杀啊!”
被笛声控制的百姓犹如不知疼痛,闻到鲜血更是疯狂,赤红着双眼挥舞双臂,可怖至极。
舍尘白衣翩翩,一手暗暗掐诀。不多时在空中一团金色的雾气缓缓凝结成佛印,一掌推出,撞散了众人。
他不杀生。
“道士,助我!”舍尘右手屈指微弹,突然祭出金盾。
吾念从袖口中取出符咒,默念口诀,手腕轻挥,一阵火光之后,地上落下几十位手持铁锤的勇士。
勇士开辟出一条道路,将军在下飞奔,舍尘在虚空踩踏而过。两人瞬间移到城楼之下,一柄长剑银光闪烁,舍尘目不斜视,冷喝:“破!”
城门应声而开,长剑陡然刺入舍尘身体。
“噗”地一声,温热的血打湿了将军狰狞的脸。
“是你!”舍尘唇边带血,皱眉看向身侧之人。
“不如说,是我们。”笛声戛然而止,城门里走出一妙龄女子,声音却忽男忽女:“素闻舍尘长老严持道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走到舍尘面前,转而又换了轻柔女声道:“啧啧,长老这般品貌,死了当真是可惜。”
“你是吹笛人,城中百姓的蛊是你所下?”
“咯咯咯。”女子轻笑:“你这和尚,明白的也太晚了些。”
“莲生,正事要紧。”将军说道。
“不急。”
“为何?”舍尘立于原处,瞧着远处早已恢复神智的百姓死在了神策军的剑下。
“皇帝要杀谁,谁就活不了。”将军笑道:“舍尘,是你的师父将你送上这场棋局,这可怪不了我们。”
“如此说来,怀城之失,本是一场阴谋?匈奴人,也不存在?”舍尘面色隐隐泛白:“皇帝费劲心思,和你们布置这么大一盘棋,究竟为了……”
下一秒,舍尘的心脏被一把利剑刺穿。
“杀……杀……杀!”吾念赤目而视,手握滴血的剑柄,冲向了神策军和瑟瑟发抖的百姓,一路砍杀,如同地狱之魔一般疯癫。
莲生和将军相视一笑。
吾念伤了佛教之人,才算是真的入了魔道。
“原来。”舍尘痛的单膝跪地,目光隐忍道:“你们想要的,是吾念。”
04
十九年前。
玲珑塔。
“天降煞星!天降煞星啊!”皇宫里的大祭司手持罗盘,直奔入御书房。
“陛下!臣已算出,不日之后,西北方向将降生一位煞星,恐……谋权篡位啊!”大祭司匍匐在地面,恭敬地说道。
“煞星!篡位?”皇帝陡然起身,怒道:“朕是天子!谁敢!告诉朕,此人是谁?”
大祭司小心回道:“启禀陛下,西北道观,其他……其他不详。”
“查!”皇帝指着大祭司道:“给朕好好的查!”
“陛……陛下,查出来如何?”
皇帝拂袖:“杀!”
……
天宝元年,毕实道长率领弟子奔赴江南,为流离失所的百姓造屋布粥。
“师父,这么多人,我们救的过来吗?”十岁的吾念不解地问道。
毕实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吾念,为师希望你能明白,一人之心比不过万人之力。只要所有人都心怀善念,这天下的受苦受难者,总有一天是能救的完的。”
“喔。”小吾念点头道:“我记住了师父。”
“那师父问你,你以后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断念师兄正在给一位老人家递馒头,老人家千恩万谢,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
“我想……”小吾念笑起来:“惩恶扬善,拯救苍生!”
天宝九年,毕实道长带领道观弟子直抵怀城,收复失地。
“师父,一定要去吗?”吾念跪于破庙的蒲团之下,咬牙道:“那狗皇帝,害得我们无家可归。他毁了我们的道观,烧了我们的藏书阁,凭什么!我们还要为他卖命!”
“放肆!”毕实用拂尘狠狠的抽在吾念背上:“那是天子!”
“天子又如何!他做了坏事,我一样会杀了他!”
“住口!”毕实怒道:“你这劣徒,不知悔改!给我闭门思过一个月。这次去怀城,你就不用去了!”
“师父!”吾念惊道:“您不带我?”
毕实看他:“给我在这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下山!”
子夜,皇宫。
大祭司手捧竹简,说道:“陛下,微臣已查明,此人正是毕实的一名弟子,名为吾念。”
皇帝将奏折砸到他的脸上:“十九年!你查了十九年!朕要你何用!”
“陛下息怒。”大祭司流着冷汗,慌忙跪下磕头:“实在是,这些年毕实道长带着弟子到处奔走,再加上……这个吾念不知习得了什么邪功,微臣派去查看的探子都死于非命,微臣实在是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啊!陛下!”
“陛下……”大祭司往前移动半寸:“臣,还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江南的宝川寺中有一位名为舍尘的僧人,据说此人精通佛法,且心怀天下。若真要拿下吾念,微臣觉得,此人合适。”
“哦?”皇帝眯着眼:“还不快去办!”
“诺!”大祭司连滚带爬,往外跑去。
“慢着!”皇帝抚着下巴,忽而笑道:“朕刚刚想到一个好玩的法子,你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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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烽火滔天、狼烟弥漫的战场上,舍尘的白色衣袍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凝固的血液染黑。
“为什么?”舍尘回头,看向莲生。
“咯咯,还想要死个明白是吗?”莲生捂嘴轻笑,手腕上的铃铛作响。
她指着远处杀红了眼睛的吾念说道:“因为他。”
“你是令他入局的饵,毕实一门的死则是让他疯魔的引。”
莲生吹了吹指甲,勾唇一笑:“他那个师父护了他一世,我们怎么都寻不到他。只有你这种天真的和尚才能让吾念放下戒心,以为自己真的是来收复城池,替师报仇的。”
“你那笛声,有诈。”
“正是。”莲生笑起来:“只怪你自己太轻信旁人,才让我们的宋大将军捅了暗剑。和尚,没有你,那道士就成不了真正的魔,我这笛声便是用来控制他为陛下所用。届时,天下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你说,你是不是死的很有价值?”
“痴心妄想。”
“咯咯咯。”莲生飘到他身侧,摸了把舍尘的脸:“和尚,别自不量力了。反倒是你,长得这样好看,我突然有点舍不得你死了呢!”
舍尘后退一步,望着已经入魔的吾念,飞身入了死尸之中。
“喂!”莲生皱眉道:“你这和尚,真的找死是不是!”
“吾念。”舍尘沉声叫住他:“你快醒醒!”
吾念的眼尾逐渐发黑,瞳孔浑浊,丝毫不理会他的喊声。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舍尘咬牙盘膝而坐,嘴中轻念。
“愚蠢的和尚!”莲生冷笑:“入魔的人,怎么可能被几句佛教的清心咒叫醒!”
“吾念!吾念!醒醒!”
吾念的身体忽而变得有些缓慢迟钝,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迷茫的望着四周。
“快杀了那臭和尚!”女子一惊,从袖中抽出长笛,吹了起来。
神策军围堵其中,冲了过来。吾念双眼堕入黑暗,重新开始了杀戮之战。
越来越多的长矛、利剑刺向和尚的身体,他念咒掐诀,拼进全力幻化出佛印笼罩在吾念头上。
“道士!醒醒!”
霎时,金光炸裂,佛印,碎了。
天雷滚滚,大雨倾盆而下。
吾念骤然回头,满目的尸体,那些死去的人,身上都是普通百姓的衣着。血水混合雨水流淌成河。
这里,已经宛若地狱。
“和、和尚。”吾念悚然跪于地面,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双手:“我、我杀了百姓?”
“吾念…”
“小心!”吾念挡在舍尘身前,被手持菜刀的百姓伤了腹部。
“我、我看到你这、这和尚和那妖女说话了。你、你们是一伙的。”这人吓地扔下了菜刀,转身逃跑了。
舍尘满身的伤,白衣上的血水顺着长袍往下流,他笑道:“道士,你救我,无用。”
“舍尘,你还记得自己所说的话吗?”吾念捂着流血不止的腹部,扯着嘴角笑道:“我心所许,山河无恙。何惧前路,何畏生死!”
“和尚,我便是这天地间,最大的恶。杀了我!”
吾念用尽浑身力气,握着舍尘的手,刺出最后一剑。
“不!吾念!”
大雨下的雷声惊天动地,吾念被一把剑刺穿,鲜血溅到了舍尘光洁的脸上。
吾念唇边带血,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惩恶扬善,拯救苍生!”
吾念抬头望天,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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