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五个多月,其间梦见她很多次。
多数情况她以配角或者话题的形式出现,夹在混乱的场景、破碎的对话和我的阴险狡诈之中。比如有一个我不想去的活动,我就会以看望奶奶为由推脱并顺便显得我很孝顺。
要知道奶奶向来脾气不好。如果离地三尺真有神明,她知道了我是这么梦见的她,一定在上边气得跳脚。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把半碗饭撒地上了,她大发雷霆,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拿起筷子就敲我的头,边敲边用兰州话骂“子子子”(声调:二二四),意思接近普通话的“兔崽子”和四川话的“龟孙儿”。那情景好比方丈边拿鼓槌敲破戒小和尚的脑袋边骂“逆徒”,完全符合她的佛教徒身份。
当然,也不是在所有的梦里她都是配角。我记着的她作为唯一主角的就有两个。
第一个是梦见我俩在马路上遛弯儿,有几个面目模糊的痞子过来滋事。我怯愤地试图冲出重围,她一脸平静地蜷在我怀里,像只待宰的羔羊,然后梦就在她恬静的表情里结束了。跟绝大多数梦一样,这一幕从未在现实里发生过,我甚至早就忘了最后一次跟她上街是什么时候了。去世前她早就不能自理,瘫痪十多年。
第二个是在冬天,在她的老房子里。老暖气依旧足,屋里热腾腾的。她坐在沙发上那个固定的位置有节奏地点头打瞌睡,让人想到曾经出现在电视里的大庆油田磕头机。这一场景倒是完全取材现实,在她最后的一年,已经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我们整日像是石油工人团坐在机器周围,知道油田即将枯竭的命运,只能用复杂的眼神做单向的、缓慢的、最后的告别。
其实,如果要说我跟她互相的告别,在我最后一次见她之前就已经完成了。那是大学某个假期的最后几天,第二天就要回北京报道,照例去看她。临别的时候,一向含蓄的我鼓起勇气抱了抱她,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那时的她还清醒,我听见她发出一声呜咽,泪水就顺着脸流下来,像蜗牛爬过枯木留下的痕迹。我咬着牙说完再见,出门就绷不住了。
那是一场多好的告别啊,可能很多人尤其是中国人都未能以这样的方式说再见。我们一起感受了一个瞬间,竟都还神奇地怀有一种隐秘的仪式感,好像真把那一刻当成了生离。果然在那之后,她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直到整日昏睡。
现在想起来,我们真是幸运又美好。
话说前两天,我的头狠狠地撞在了灶台上边的储物柜上,疼得我在地上蹲了有半分钟还没缓过劲。我抬头怒视长约两米、宽高不到一米的储物柜,忽然感觉它像一根巨型筷子。
那一刻我立马就不疼了,还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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