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作者: 八月云飞 | 来源:发表于2019-05-16 17:06 被阅读29次

    以下是她讲述的故事,我如实记录而已。

    母亲走的那年,我才七岁。

    母亲是被父亲打跑的,反正我是一直这么认为。

    那时父亲下了岗,找不着活干,成天喝酒,和母亲吵架。

    在我依稀的记忆里,母亲很漂亮,隔壁二婶就常说我颇具母亲当年的模样。母亲泼辣能干,屋里外头拾掇得干干净净,人情往来也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是没有工作。

    记忆中的父亲却是无能猥琐,酗酒,打老婆骂孩子,这些想法曾经就像一条条绳索捆住我幼小的心。

    终于有一天母亲不见了,任我哭干了泪水也不见她回来,父亲酒喝得更凶了。

    下雨了,我穿上母亲给买的红雨靴,去胡同口等她。

    我家门前小巷低洼,一下雨就积很多水,平时都光着脚趟,后来母亲给我买了双红雨靴,我喜欢得不得了,偏偏很久又不下雨。

    母亲走了,雨才下起来,我穿着心爱的红雨靴,披着一个麻袋片子,站在胡同口,过来一个女人不是母亲,过去一个女人又不是母亲,我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父亲走了来,夹起我就往家走,他力气大,我挣不脱。

    到家后,我哭着冲他要母亲,他脸色铁青,咆哮道:“你妈跟别人跑了!”

    举手吓唬我,叫我别哭。

    我冲他喊:“你要敢打我,我也像妈一样让你找不见。”

    父亲一把搂住我,哭得像个小孩子。

    “爸,你别喝酒了,妈不见了,你还总喝酒,谁管我啊?”我嘤嘤哭着。

    父亲一下一下砸自己的头,把我搂得更紧了。

    也许是淋了雨,或者悲伤过度,我连夜发起高烧来,住院后,输了好几天液烧都不退。

    大伯给送钱来,才知道父亲的耳朵由于着急上火已经听不清声音了。

    出院后,父亲把那些盛酒的瓶子当着我的面砸碎,发誓戒酒,并且对我说找到工作了。

    原来是收破烂,每天蹬着“倒骑驴”,风里雨里走街串巷。

    我没人照看,父亲托了人,送我上了小学,星期礼拜就去大伯家。

    大伯大娘都是公家人,条件较宽裕,对我家一直照顾有加,对我也很好。

    当时父亲接我上下学、去大伯家,都是用他的“倒骑驴”,夏天怕我热,还专门在车上搭了一个遮阳棚。

    初时感觉还好,后来年龄渐大,怕人笑话,就打死也不肯坐了。

    父亲平时很抠,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外衣冬夏就一套,补丁摞补丁,反正那年头也没人笑话。

    只是洗完衣服必须一夜得弄干,否则没替换的。

    土豆挑最小的买,买青菜非得等到菜农天黑收摊,随便花点钱就买一大堆回来。

    大伯大娘心疼我,常给我买些方便面、小饼干送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好强,三年级时就学会了做饭,至于喂猪洗衣服干家务更不在话下,隔壁二婶夸我继承了母亲的所有优点。

    衣服坏了也自己补,父亲补不好,针脚粗大歪扭不说,还总扎自己的手。

    后来我补衣服练得比用缝纫机轧的都好,不细瞧,一点缝过的痕迹都没有。

    在班级别看年纪小,却是当仁不让的“大姐大”。该收买的收买,用小零食,该压服的压服,用我的暴脾气。

    由于母亲的原因,我一直不原谅父亲。

    我执拗地认为,人活着,大人该负大人的责任,小孩该负小孩的责任。

    大人就应该赚钱养家,小孩应该上学,做饭,干点家务,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至于将来养老,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无需把这一切搞得谁亏欠谁似的。

    而且对父亲的吝啬很不以为然。

    通常父亲收破烂回来,我做好饭端上来,就闷头吃饭,很少与父亲交流。

    父亲自顾自说了几句,见没回应,也就罢了。

    父亲文化低,也不能给我改作业,通常看看电视,就睡了,然后继续重复以前的日子。

    家里生活大抵就是这么单调无聊,也还过得去。

    在学校,可丰富多彩多了。我经常领着一帮“小弟”前呼后拥,招摇过市,谁有新买的小人书都第一时间让我预览,还经常有上供水果、冰激凌啥的,否则我一句话,某些人就会被孤立,连个朋友都没了。

    总之吧,学生时代那些所谓坏事,我几乎全涉猎过,逃学,抽烟,考试作弊,捉弄年轻老师,而且是组织“团伙”作案。

    一次乐极生悲被校长逮个正着,“小弟”们没扛住,供出了我,结果被勒令退学。

    我波澜不惊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很上火,冲我吼。

    我不着急:“大不了和你一起收破烂去,你知道同学都喊我什么吗,破烂女王,嘻嘻。”

    父亲被刺痛了,闷着头不吱声。

    爹越懊丧,我越快意,觉得在为母亲报仇。

    家里刚杀了一口猪卖,只留半扇排骨给我解馋,第二天我发现排骨不见了。

    我没被开除,一定是爹拿去送礼了。

    刚上初中的一天,我一个人在家,突然肚子痛,下面竟然流出血来。

    我害怕极了,蜷在炕上哭,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爹回来了,手足无措,急忙喊过二婶来,二婶笑着对我说:“傻丫头,你这是来月经,每个女人都会来的。”

    又对满头大汗的父亲喊:“你这个傻老爷们,还不快去商店买点卫生纸回来!”

    父亲飞也似地跑出去。

    二婶向我普及了一些关于女人来月经的常识,又回家找了点红糖给我沏水喝。

    父亲也笨手笨脚地擀了一碗面条端上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二婶意味深长地看了父亲一眼,说:“也该给孩儿找个妈了吧?”

    父亲一直也没再找,他知道这是女儿心里永远也迈不过的坎儿。

    再上学去,突然感觉有点别扭,总有人在偷偷打量我,有时我还会不由自主地脸红。

    也爱照镜子了,以前被自己斥为臭美的事,把头发梳得溜光水滑,还经常往衣服上喷花露水。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少女怀春吗?

    有男生递条了,一些令人耳红心跳的句子。纸里包不住火,极负责任的老师又把这件事捅到父亲那里。

    父亲暴跳如雷,要去打那个男生,后来冷静下来,红着眼圈对我说:“姑娘啊,爸这一辈子没能耐,连你妈都没守住,就你这么一个最亲的人了,就希望你别受啥委屈,能奔个好前程,爸就死也含笑九泉了。”

    “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抠抠索索,为的什么啊,就为了给你攒够念书的钱啊。”

    “我就想啊,等我姑娘考上学,有了工作,就凭我姑娘这长相,这水平,找对象那不有得是!”

    “要是现在就搞对象,不念书,那以后能有啥出息,没个好工作,啥都受人摆布,那得让我姑娘遭多大罪啊?一想到这,爸这心都疼啊!”

    父亲顿足捶胸,难过极了。

    看看父亲略显苍老的脸,树皮一样的手,想想为他洗衣服时,那背上的碱嘎巴,我的心也软下来。

    但嘴还硬:“你那么节俭,我不忍心给你花,再说,上大学要好多好多的钱,咱家哪有啊?”

    爹去屋里掏了半晌,不知从哪摸出个小箱子,打开来,里面全是钱,五元的、十元的、还有一些成角的,全都一摞摞捆好,摆在里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一时呆住。

    “这都是给你攒的,你要考上学,砸锅卖铁都供你。”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从此,我不再当什么“大姐大”了,也不理那些小男生了,好歹生了个聪明的脑瓜,再加上用功,初三毕业竟然考上了中师。

    那时考中师的难度是胜过考大学的,一届都上不了几个,老师们大跌眼镜,连呼奇迹。

    父亲心花怒放,逢人便讲,邻居们都说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父亲央求二婶给我做行李,一定要买最好的布料和棉花,二婶逗他:“你这是要打发姑娘啊?”

    父亲眉开眼笑。

    再后来,念书、工作、成家、生孩子,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

    我一直是个坚持原则的人。

    在学校,工作尤其出色,哪个班级乱,只要我一去,不出一个月,都老老实实。

    经典开场白就是:“我像你们这么大时,是这个学校的‘大姐大’,抽烟,逃学,作弊,没有我不会的,就你们那些小把戏,都是我玩剩下的,所以赶紧都给我坦白从宽,既往不咎。”

    一番话秒杀全场!那时学生和家长都很纯洁,不容易上纲上线,如果是现在,我可不敢这么说了。

    一段时期,考试作弊严重,校长派我去治理,结果抓得作弊者哭天抢地、无处遁形,背后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灭绝师太”,威力可见一斑。

    在家里也是一手遮天。爱人本来爱喝点冰镇啤酒,带冰碴才爽,但我对喝酒太深恶痛绝了:“你搞对象时可说过不喝酒的,你现在可以喝,想清楚了,后果自负!”

    于是每次同学聚会时,爱人都会幽怨地望上啤酒两眼,然后大喝杯中饮料。

    父亲渐渐老去,每次我回家,都要墨迹几句。

    “剩菜剩饭热两次就不要再热了,小心吃坏肚子。”

    “想吃啥就买,营养得够,身体好了才没病,才不给我添麻烦。”

    “破烂就不要收了吧?倒骑驴不想卖,没事骑骑就当锻炼身体。”

    “我上个月给你的钱花了吗?这糕点都长毛了,怎么不吃啊?”

    诸如此类,父亲笑呵呵听着,答应着,逗着外孙女玩。

    自打我上初中后,我就有了专屋,别的房间堆满杂物,唯有这里清清爽爽。

    直到如今,父亲每天都把这个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我童年玩的布娃娃,少女时期用过的木梳,都摆放整齐,好像他的女儿会随时放学回来。

    我给父亲安了电话,上个月调出清单,只有自己打来的通话记录,爹不与别人通话,估计别人也不知这个号码,那么电话铃一响,一定是我这个飞扬跋扈的女儿。

    走时又给父亲留下二百元钱。

    我与爱人都当老师,爱人的父母是身家清白的农民,自顾自也就勉强,并不能在经济上支援我们。

    还房贷,人情往来,每月生活费,还得预留出孩子将来的教育基金,所以我过得并不宽裕。

    但我坚持给父亲留钱,我发现父亲的背又驼了一些,脚步也有些蹒跚。我不想让父亲这个年龄再披风沥雨去辛劳,这是我此时应该负的责任,天经地义。

    每次走时,父亲都到巷口给我打出租车,并把车号记下来,我不让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父亲笑着答应,每次照旧来。

    过年了,爱人说父亲一个人孤单,他爹娘好歹几个儿子呢,缺他一个也不觉怎么的,咱俩去父亲家过吧,或者把父亲接来?

    我说,父亲是老封建老顽固,一定不许。

    果然通电话后,父亲让初二回来,态度坚决。

    初二,回父亲家吃饭,父亲冲爱人挤眉弄眼,低声说:“我这有瓶好酒。”

    爱人冲我一努嘴,为难地摊摊手。

    接着两人都讨好地冲我笑。

    我又气又乐:“哎哎,又犯老毛病了吧?”

    感觉大过年的,还是不忍破坏气氛:“警告你们啊,一人只准喝一杯!”

    父亲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地从墙旮旯摸出一瓶酒来。

    “茅台!”爱人惊讶道,“你咋还有这好酒啊?”

    “从你大伯那讹来的,十年了,今天就喝它。”父亲得意地说。

    后来我和孩子回房间睡了,父亲和爱人喝到了深夜,絮絮叨叨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我发现爱人眼角依稀有泪痕,诧异地问:“怎么啦?”

    爱人回答:“爸说了你小时候很多的事,一切好像就在昨天,再三嘱咐我要好好对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要打老婆!”

    “爸给你攒了一大笔钱,要给咱们付房贷。”

    “爸老了,一个人不容易,以后咱们换大房子,把爸接来住。”

    “我爹娘也快干不动了,弟弟们都没工作,也得咱们养老,我只恨自己挣得少,还得连累你受苦。”

    “咱们的女儿也要给她良好的教育,我也是一个父亲,如果可能,就是为她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爱人动了感情,有点哽咽。

    我用力点头。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爱人认真而隆重地说。

    温暖突然就充满了我的身心。

    我虽然在儿时就缺失了母爱,却遇到了两个世界上最宽厚的男人,对我温柔以待。

    原来上帝派父亲来,是为了拾捡女儿疏忽在时光里的爱。

    讲到这里,她泪眼婆娑地把头靠向我。

    在城市的一角,朝阳正在升起来,我轻轻拥着妻子,望着还在熟睡的女儿,四个字涌上心头:

    父爱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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