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医到李家院子的那天,正好是个周日。李瑞晔和翟裕玲夫妇俩带着当年李瑞晶“救”回来的小五,一起来看望李瑞晶。
当年差点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后来抱回来又被讹了一笔钱的小五,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她大大方方地告诉老姑,自己的名字是她自己改的,叫做李卫东。她明确表示,自己非常不喜欢那些花花草草、柔软娇气的女孩子名字。
听到小侄女这个带着鲜明时代特色、中性的名字,李瑞晶一阵无语。她很清楚,在这样的环境下,自己根本无法、也不可以提出任何非议。她只能随和地笑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翟裕玲进门和李瑞晶打过招呼后,就张罗着要帮婆婆王桂枝洗头、洗脚。她到厨房准备好热水,分别端了两个搪瓷盆进屋,笑着对王桂枝说:“妈,今儿个天好,咱干脆一次把头和脚都洗了吧?”
一向随和平淡的王桂枝却一反常态,坚决不同意同时洗头洗脚。她低声而清楚地固执地坚持着:“要么洗头,要么洗脚,就不一起洗!”
李瑞晶糊涂了,妈妈这是怎么了?她张嘴就劝道:“妈,四嫂都准备好了热水,你怎么这么固执啊?”
翟裕玲一听小姑开口,心知坏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补救,王桂枝已经突然发起了脾气。
王桂枝十分不耐烦地一挥手,非常罕见地大声说:“不洗了!不洗了!好像我自己不会洗似的,不敢麻烦你们了!”
李瑞晶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引起母亲这么强烈的反应。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桂枝,委屈的泪水瞬间充满了眼眶。
翟裕玲赶紧先安抚婆婆的情绪。她冲着王桂枝直赔笑脸,讨好地说:“妈,妈,别生气。是我考虑不周,咱今天只洗脚,不洗头,不洗头,好吗?”
看到四嫂低声下气的样子,李瑞晶心里很难过。她觉得是自己说话不当,惹得母亲生气,给四嫂找了不痛快。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啊!
在一旁的李瑞晔轻轻碰了一下妹妹的手臂,缓缓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太纠结。他使个眼色给李瑞晶,让她稍安勿躁,待会儿他会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另一边,翟裕玲的做小伏低已经让王桂枝平静下来。婆媳俩达成了一致意见:今天只洗脚,不洗头。
翟裕玲殷勤地扶着王桂枝进到里间,李瑞晶赶紧端着热水跟了进去。好奇的苏蕙也忙不迭地走进了里间,因为她很想看看姥姥的小脚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翟裕玲扶着王桂枝在椅子上坐好,接过李瑞晶端来的热水盆放在王桂枝脚边,然后帮王桂枝脱掉了鞋子。
翟裕玲蹲在地上,轻轻托起王桂枝的一只脚,开始解开那根长长的裹脚布。她一圈一圈地绕着,还要留意不让解下来的布条掉在地上,或者水盆里。
苏蕙倚在里间房门上,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圈圈脱下来的裹脚布,感觉这可真是像某个名人说过的那样,又臭又长啊!但是,这话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刻提起。她聪明地闭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只看不说话。
当裹脚布终于全部脱下,露出来王桂枝枯瘦如柴的小脚时,苏蕙差点儿没忍住惊叫起来。幸好她一直紧闭着嘴巴,惊呼声被死死憋住了。
苏蕙看见姥姥的脚整个就是一个残废的样子。除了大脚趾之外,其余四个脚趾都以一种可怕的方式硬生生折断,死死地窝向脚板。脚背弯成不可思议的弓形,脚后跟像一个突兀的墩子一样。
苏蕙既好奇又害怕,瞟一眼,移开视线,再瞟一眼,再移开视线,很是纠结。
苏蕙纠结不已的过程中,翟裕玲已经帮王桂枝脱掉了双脚的裹脚布。她把王桂枝的双脚放在热水里泡着,同时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帮王桂枝清洗干净她的脚。
李瑞晶默默地注视着翟裕玲的动作,心里百感交集。她看四嫂驾轻就熟的样子,就知道她平时是做过多次的了。她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女儿,从来没有帮母亲洗过一次脚。这一点,自己都比不上四嫂这个儿媳妇儿。
看着翟裕玲帮助王桂枝洗脚的过程,李瑞晶也明白了,四嫂为啥坚持要帮母亲洗脚,因为以母亲目前的身体状况,自己洗脚会非常困难。她很自责,因为不是亲眼目睹,她也许永远想不起来要帮母亲洗脚。
李瑞晶胡思乱想的时候,翟裕玲已经帮王桂枝洗好了脚,并用毛巾轻轻擦干。她没有立刻帮王桂枝重新裹上裹脚布,而是挪开洗脚盆,搬来小凳子,坐了下来。
翟裕玲抱着王桂枝的脚,拿出剪刀,开始仔细替王桂枝修剪脚趾甲和脚底的死皮。整个过程中,婆媳俩几乎都没有说话,却配合默契,看得出来,王桂枝也颇为享受这个过程。
李瑞晶心怀愧疚地端起洗脚盆,走出去倒洗脚水。
苏蕙赶紧帮妈妈开门、关门,帮个小忙。今天看到的情景,对苏蕙造成了强烈的冲击。她其实不愿意再看到姥姥残疾的小脚,心里头非常痛恨“三寸金莲”的说法。四舅母的所作所为,也让苏蕙感到震撼:原来婆媳之间还可以这样相处?
呆在外屋的李瑞晔见李瑞晶端水盆出来,紧跟着她身后出了房门。
李瑞晔安静地看着李瑞晶把盆里的水倒掉,顺手涮了一下盆子,再洗干净自己的手,甩着手上水珠站直了,他扯过一条擦手巾,递到李瑞晶面前说:“给,擦擦手。”
李瑞晶一边擦手,一边问出了藏在心里的疑问:“四哥,你说,咱妈为啥不愿意同时洗头洗脚啊?”
李瑞晔微微一笑,淡淡地回答说:“还不是因为老人们的传说,上了年纪的人,容易胡思乱想呗。”
李瑞晶挑起眉毛,斜睨着李瑞晔,对他的答案很不满意,感觉和没说什么一样。
李瑞晔看着妹妹的表情,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兄妹俩经常在这个院子里说悄悄话的时候。他无意间流露一丝丝宠溺的微笑,朗声说:“你啥表情啊?嫌你四哥说话不明白了啊?”
“哼。”李瑞晶轻哼一声,故意仰脸朝天,但笑不语,一副你知道就好的样子。
李瑞晔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李瑞晶的脑门,笑着调侃道:“瞧你那得瑟样儿,还跟四哥跩起来了?”
“哎哟!”李瑞晶猝不及防,被李瑞晔弹了个嘎嘣脆。她捂着额头对李瑞晔瞪着大眼睛,娇嗔着抗议道:“四哥,人家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弹脑门啊?”
“喔,抱歉、抱歉,”李瑞晔心情颇佳地逗着妹妹说:“忘了我老妹妹已经长大了,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看见李瑞晶又要瞪眼睛,他赶紧接着安抚道:“刚才是我失误了,老妹妹别和我一般见识哈。”
李瑞晶看着四哥虽有沧桑,却不失英俊的脸庞上的笑容,听到似曾相识的话语,胸中翻滚着难以言喻的感觉。她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尽可能平和地问:“四哥,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咱妈为啥—”
“要啊,”李瑞晔不等李瑞晶把话说完,立即接上去说:“咱妈不愿意同时洗头洗脚,是因为老话说,老人家只有装裹的时候,才同时洗头洗脚呢。所以—”
“啥呀?”李瑞晶惊讶地打断了哥哥的话,非常不理解地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只有装裹的时候才会同时洗头洗脚,那洗澡的时候怎么办?难道洗一回澡就是装裹一回?”
“瞎说些啥呢?”李瑞晔慢悠悠地接过话题,颇为耐心地进一步解释道:“这种说法就是老人们之间流传的,到了一定年龄的老人家,才会有这样的忌讳。这和一般的洗澡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范畴哈。”
李瑞晶心怀感激和钦佩地问:“四嫂经常帮咱妈洗头洗脚吧?看着她动作可娴熟了。”
李瑞晔缓缓地点点头,继续慢悠悠地说:“说实话,这一点我挺欣赏你四嫂的。自从有一次我们过来,看见咱妈洗头的时候,你四嫂每次回来都会主动提出帮咱妈洗头或者洗脚。”
李瑞晶听到四哥夸四嫂,头一回没有调侃他,而是赞同地附和道:“四嫂真是很棒呢!说来惭愧,我这个当闺女的都从来没有帮妈妈洗过一次头发或脚。”
李瑞晔很自然地安慰着妹妹说:“你也别惭愧了。你长年累月不在妈妈身边,远隔千里的,回来就是贵客,咱妈也不会让你做(这些事)的。”
兄妹俩说话间,翟裕玲已经帮王桂枝修剪好了脚趾甲,重新裹上了干净的裹脚布。王桂枝自己走出了里间,留下翟裕玲在里间收拾。
大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孩子们领着一个穿军装的人走进了院子。站在院子里大树下交谈的李瑞晔和李瑞晶止住了话头,一起转脸看着走过来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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