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乡

作者: 侧耳凭楼听海妖 | 来源:发表于2016-03-13 13:04 被阅读183次

    事隔经年。少年时候的那些人,那些事,现在回想起来,或无踪可循,竟难辨真假。多少年后,当我终于回到那个承载了我十年光阴的村子,却也找不到一丝我曾存在过的痕迹。倾颓的老屋,干涸的井眼,枯死的老树,它们随着我的记忆一起,都让风刮走了。

    高奶奶是我们村备份最长的老人。每当过年,我们小辈总是首先到她家里去磕头拜年。可是,对于少年的我来说,我却不情愿去她家。她家的房子年久失修,四面墙都是黑乎乎的,柜子上居然还裹着人民公社时代的招贴画。也许,正月初一是一年中她家最热闹的一天。

    我也曾从父母那里听到过一些有关于她的闲谈:她刚嫁到我们村的时候,是有名的美人。她丈夫,也就是我爷爷的长兄,年轻时走南闯北,赚了很多钱。可是,在那些狂飙突进的年月里,像这样的经历,这样的家庭背景,注定要成为人人踩的臭狗屎。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长夜,她丈夫从牛棚里逃走了;在以后的岁月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逃去了东北。有人说,他逃去了蚌埠,在那里娶妻生子了。也有人说,他哪里也没去,就在不远处的县城里露宿街头,过了没多久就染病死了。高奶奶在她丈夫还在的时候,无儿无女,等她丈夫没了,她也没再改嫁,就自己住在那间屋子里,一过就是六十年。曾经的高墙大宅,六十年后,夹在一排排新盖的二层小楼间,在风雨中飘飘欲坠。

    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经常带我去高奶奶家里坐坐。我爷爷排行老五,过世的也早,于是两位老人或许还有些共同的话题。有一次,我奶奶带我在她家坐了一下午,天快黑了,奶奶就先到村口买菜去了,留我自己与高奶奶在一起。记忆中,我在鼓捣一个花盆,被上面的奇妙纹路所吸引。高奶奶就坐在凳子上看着我,不说一句话。这时,不知道哪里飞来两只小燕子,就落在院子中间。其中一只在地上扑棱两下就不怎么动了,另一只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叫。我跑过去,着急地问:这只燕子怎么啦?怎么不动啦?高奶奶倒是没有着急的神情,她慢悠悠地站起来,转身进了她住的正屋,不一会儿嚼着什么东西出来了。不久,她从嘴里吐出来一些东西,在手里捏了捏,就塞到那只小燕子嘴里。没过多久,那只小燕子就活过来了。两个小家伙在地上跳了一会,就一起飞走了。我感到太神奇了,问高奶奶:这是什么呀?她说:没什么,就是绿豆。

    高奶奶带着我走到了村口的桥头,在那里等我奶奶买菜回来。

    她说:你知道吗?有你到这个世上,不容易。

    我问道:什么意思?

    高奶奶答:你娘怀的第一个孩子,没到年龄,不让生。后来怀了第二个,流产了,没保住。你是第三个。要是有前两个,就没你了哩。

    这时候,奶奶过来了,跟高奶奶寒暄了几句就带我回家了。关于我是怎么出生的这件事,我当时没细问,后来也一直藏在心里。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就从农村搬到城里去住了。有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到家,父亲跟我说:高奶奶不行了。照你奶奶的意思,叫我明天去你高奶奶娘家去请她家里人过来。你高奶奶临走还想看看你,你明天请个假跟我回老家吧。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跟父亲回了老家。我们到了的时候,村里的一些长辈都到高奶奶家里了,我也围到她床前。她见我来了,扶着床头坐了起来。大家知道她有话要说,就都静了下来。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摇了摇头,又躺下了。这时候,我听到头顶上有叽叽喳喳的叫声,抬头瞄了一眼,竟然看见房梁上有一个泥黄色的燕子窝。里面还有一窝刚孵出的雏燕,一只大燕子从外面飞进来钻到窝里。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初高奶奶救下来那一只。

    我和父亲、大伯还有堂兄一起坐上了停在门外的吉普车,准备到高奶奶娘家去请人来。我把车门带上时,却听见屋里一阵喧闹。我们摇下窗子看是怎么回事,只见高奶奶颤巍巍地走出来了,大家都扶着她。她把一块花蓝色的手巾递到父亲手里,说:你到了就把这交给他们看看,要是俺兄弟还在,就跟他说一声,小妹回来了。

    车子开动了,一路北行。听说,高奶奶的娘家在北边的大海旁,是一个世代打渔为生的大家庭。这六十多年里,高奶奶也没回过娘家。或许是因为丈夫跑了,回娘家要听风言风语。又或许是她有什么别的难言的苦衷?没有人知道。

    车子开着开着天就暗下来了,本来还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突然就黑云密布,阴风阵阵,好像要下雨了。这一路开过来,路从宽变窄,有平整变崎岖,越来越难走。车子开着开着,本来几个人还在互相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怎的就像这天气似的,突然变了,静下来了,我只听见车窗外呼呼的风声。我看了坐在旁边的堂兄一眼,只见他直勾勾地看着车外面,面无表情。我又从前排的反光镜里看见了父亲,他好像在盯着我看,盯得我心里发寒。再看看开车的大伯,就看见他双手机械地转着方向盘,上身一动也不动。我快吓死了,用手指戳了旁边的堂兄一下,觉得他身上冰凉冰凉的。

    我使劲摇了摇前面坐在副驾驶上的父亲,父亲这才问了句,说:咋了?

    我松了口气。

    到了。大伯刹住了车。

    就这儿?我往窗外看了看,四面都是废弃了渔船,还有早已锈迹斑斑的不知道什么机器。

    下车吧。大伯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从海上吹过来的风潮湿中带点温暖。这时候天也开始放晴了。我跑着登上一个小沙丘,看见远处海上的黑云已经消散,太阳的光辉洒遍海面,随着海浪发出闪闪的微光。再往岸上看过来,一排一排的房屋,都是灰黑色的,好像是多年无人居住了。我跟父亲他们一起,走进了那个渔村。从东头走到西头,也不见一个人。从破败的门窗看进去,屋里还有些许残留的家具。

    或许是迁走了。大伯说。

    这几年北边都成了部队的靶场了,住在这种地方也不安全。父亲说。

    那我们回去吧。我插了一句。

    他们去哪里了呢?六十年,对于一个人,对于一个村落,对于一个家族,又算得了什么的?高奶奶的一生中有什么秘密我们未曾知道?她要嫁给大爷爷的时候,这一路走来,都经历过什么?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她在想些什么?

    还有,对于现在的我,这些往事有多远?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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