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民国十年
平安二字值千金
天亮后，就是除夕了。
每年到了那一天，我家的春联都会在早饭前后张贴完，最迟也要赶在午饭前弄必。而今年，大哥一家去了他岳母家过春节，不能回来张罗此事，年迈的父母又不能爬高上低，贴春联这个使命自然由我这个做弟弟的来完成。
在家这一段时间，母亲大概已经摸熟了我的作息习惯——晚睡晚起。于是为了今年春联能够顺利张贴，特批我提前于今天完成，也就是除夕的前夕。
母亲把前几日父亲赶集买来的春联交给我，不知是父亲为了省钱买得便宜货，还是天冷的缘故，我把春联拿到手里，那种感觉就像渐渐遗失了年味儿的年，很薄也很轻。在搬到这新房以前，我家每年都要至少要准备八副春联，其中五副双扇门、三副单扇门。买春联时也只需报上自家有几扇门，店家自会将上下联、门头（学名即横批）一一配好于你，很简单。
拿到春联后，我便着手准备，一张银行卡、塑料胶带、一块旧毛巾还有一把木椅子，这四样东西足以助我完成使命。首先，将连在一起的上下联对折，我用银行卡充当刀具，从中间一分两半；然后，将破损、褪色的春联撕扯下来，用毛巾擦拭门框以方便胶带粘贴；最后，为方便使用，我将一卷胶带套在左手腕，用我有力的左侧牙齿截断一小段比春联稍宽的胶带，将春联移至合适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把胶带贴上并用力地拂拭几下。如此几番，家中即使谈不上金碧辉煌、焕然一新，但片片中国红的映衬下，小院里几分喜色还是有的。
在我张罗春联的时间，母亲一直在我左右递毛巾、拿春联，还不时地退后几步，像儿时教我走路一样，指挥我“再往上一点”、“往左一点”、“不对不对！是往右一点！”
完毕！我环顾红红火火的小院，问母亲：“娘，怎么样？好看不？”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花哨了！”说完，母亲拍打几下身上有点泛白的浅灰色围裙，又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厨房。
母亲回了厨房，不仅扔给我一句话，还有一个人。以前在老院时，春联的确不花哨，而且还很接地气，因为那时候我们家从不买春联，都是爷爷亲自上阵挥笔书写。
一个除夕的早晨，妈妈清理干净那张早已脱漆了的红色小方桌，我裁纸，爷爷持笔作春联，哥哥刷浆糊，爸爸贴春联。我们一家三代的男人们齐心做这一件事，想来这样的机会还是不多的。
我一向手笨，小小的手掌握着大大的王麻子剪刀，被冻得已有些许皲裂的小手瑟瑟发抖。虽然一张张红纸已被折出了十分明显的痕迹，但我回避那一道道笔直的折痕的功夫还是相当有造诣的。假如家里还有任何一片多余的红纸，我的剪裁作品都不会出现在我家的门框上。多亏了爷爷一手风姿翩翩的好字、还有脍炙人口而寓意美好的词句为我遮了羞，这才没有被邻居和客人们笑话。
写春联时，爷爷像平常一样佝偻着背，握着与他一样清瘦的毛笔，临着小方桌，从容地写下“平安二字值千金……”。看着爷爷写了那么多年的春联，这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看爷爷每年写春联都如行云流水般自如，我以为我有一天拿起笔也会这般，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而当我后来考上大学，加入了学校的书法协会，看到因加水过多而比水还稀的墨水时，看到没有严寒却依然颤抖得右手时，看到田字格里自己都不忍直视的那简简单单的一横时，我方才明白，不是谁都能写出那句“平安二字值千金”的！
自从书法协会的第一堂课后，我对爷爷的怀念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候。
打我记事起，爷爷就很老。爷爷的脸宛如一片黄土地，沟沟坎坎，横七竖八，又像初学汉字的孩子笔下那潦草的作业。他很瘦，幸亏不太高，不然风大一点指定能把爷爷吹丢了。家里人告诉我，日本人侵入这里时，逼迫着所有的学校教授日语，而爷爷就是其中的学生之一，也正是缘此，爷爷的日语很好。后来他也做了老师，不过教得是国语，写得一手好字和文章。
爷爷一生与人无争，于是村里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就总是把爷爷欺负，被他们占尽便宜，一家人感怒而不敢言。奶奶不如爷爷，她不能很好地消化胸中的窝火，最终先爷爷一步逃脱了这里。爷爷身为五个孩子的父亲，那年最小的孩子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他不得不放弃教书，而回家一边种地一边带娃。
我与爷爷相处十几年，贪玩的我，今天除了抱憾目睹自己笔下以的这一场残酷以及眼前花哨的春联而默默努力，再别无他法。
放下手中的胶带，一片片花哨的喜色与春意抓住我的双眼紧紧不松开，而我的心上却早已被那句由红黑相间的水墨作成的字句——平安二字值千金——而独占。
闭上双眼，仿佛我还是个孩子，仿佛一切还能重来，一切都还不晚。站在爷爷对面的我，安安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一张张曲曲折折的红纸，在爷爷笔下被一道道黑色的墨水划分成大小不一的疆域。红纸映黑字，黑字割红纸，佳句祝家人，年年亦如是。
作于戊戌年 甲寅月 丁丑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