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到医院,换了一身蓝白条纹病号服,衣服洗得褪色,蓝条都成了灰蓝色。
在病房的走廊上,走起路来,瘦小的身子在里面自由自在、晃晃荡荡,心里头竟然浮起一层惊喜。
迈着轻快的步子,路过其他病房的门口,悄悄把眼光撇进去,看看是小孩子,还是老年人,是男人,还是女人,看看是家人陪伴,还是独自住院……
满是好奇的眼光背后,仿佛一位参观者。
只有路过最中间的那个重症病房,病房大门敞开着,一位耄耋老人脸上插着各种管子,病房里只有机器的声音,却没听到一丝人的声音。这时候,心里头忽得一下变得肃然,才意识到,这里是病房,不是寝室!!
记得住院前,那位专家医生笑着和我说,像你这样的病症,这个世界上有30%的几率是健康的,没有病的,但是必须做一个小手术检查确认一下。
自然地,凭着20多年平安度过的经验作为直觉,在医生、护士、同样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病人面前,我那么年轻的小姑娘,步履那么轻盈有力,这里病恹恹的气息一定不属于我!
我,只是一位病房的过客而已。
(二)
主治医生是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年轻女医生,应该是刚毕业才几年。
虽然裹着严肃的白大褂,但是掩盖不住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脸蛋。
每天,她会来看我几次,给我量血压,问问我有没有不舒服,告诉做手术钱前的准备。
“你这症状不算很重。哎!不像隔壁那位20多岁的小伙子,去年来过一次,确诊后,给他开了药,让他以后定期复查。他一回家,觉得自己没什么不舒服,也不吃药,也不来医院了,今年一来,就直接是尿毒症了,现在是没得治了,真可惜!”女医生温和地说道。
“啊!他怎么不听医生话呢?”我的第一反应是可惜,虽然是陌生人,还是深深觉得可惜,在那么恐怖的疾病面前,本来可以躲避,却没有躲避。但是,愤慨之情立马笼罩上来,什么人连医生的话都不听的,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尿毒症,多么恐怖的字眼!
记得小学最好同学的妈妈就是在她初中的时候患病了,听我妈妈说,在超市碰到阿姨的时候,阿姨整个身子都是浮肿的。为了给阿姨治病,同学爸爸把房子和公务员工作都换成了救命钱,但最终没多久,阿姨还是去世了。从发病到辞世没有超过三年。
和我同一天下午推进手术室的人,都陆续拿到了检查结果。但是医生告诉我,我的结果科里医生还要集体研讨一下,第二天再告诉我。
突然,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祥感。
果然,第二天,那位女医生拿着报告在走廊找到正在散步的我。至今我都记得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语调,尽量做到平稳,说:“虽然你的病症不明显,但你的病情并不轻……”
听到“并不轻”这几个字,仿佛晴天霹雳,自己怔住了,完全听不到平日里那位爱笑的女医生之后说了什么。
一刹那,自己掉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深穴,那里冰寒无比,那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无奈。
扛不住,眼泪刷刷地落下来,忍着眼泪把报告接过来,走进了病房。
然后,放声大哭。
26年来,我从来没有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严重损伤了。我做错了什么吗?老天爷要惩罚我吗?我该怎么办?我才刚研究生毕业,我才刚工作,我才准备要和我爱的人结婚?这一切的幸福才刚开始就要结束呢?老天爷真要这么残忍待我吗?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思维一旦进入死循环,诺大的世界里只有自己那么绝望的声音。
(三)
和我住在一个病房的是,一位来自东北的姐姐。姐姐爱聊天,说起他的弟弟,满是骄傲,自己没有读书,但弟弟是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去年娶了媳妇,生了娃。姐姐高兴地给我看他手机里侄子的照片。
姐姐是她老公陪她来看病的。我叫他大哥。大哥不用说话,看他一眼,你就知道他是一位很朴实的底层工人。一说话,更是憨憨的。
他告诉我,他带着媳妇到中国最好的肾科医院看病。刚到北京,两眼一抹黑,当天就住在了医院旁边最贵的酒店里,老贵了,花了五百多。所以,之后,为了省钱,他决定睡在医院里。到了晚上,为省下每晚10元的折叠床费用,大哥和姐姐两个大成人挤在一张单人病床上。
搬进病房没几天,大夫悄悄地把大哥叫出去。然后大哥拿着报告走进来,轻松地跟姐姐念到:“五期慢性肾病,回家注重饮食……”
姐姐笑着问道:“五期啥意思啊?你给我解释呗。”
大哥慢慢地答道:“啊,医生跟我说,没啥大碍,回家好好养着就行!”
到了那天下午,趁着姐姐不在。
大哥跟我说:“小妹,你没什么事情。不像你姐姐,她其实就是尿毒症晚期,肾都萎缩了,我不敢告诉她,她性子急,怕她难受。”说着,两行眼泪从那瘦削黝黑的脸上淌下来。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那一刻,我为姐姐感到非常难过。那么热情活泼、身材看起来健康丰润的姐姐,怎么会得那么严重的病。
同时,我又感到欣慰,虽然命运残酷,但至少还有一位这么可靠的男人可以依靠。
知道结果后的几天里,大哥和姐姐依然像往常一样聊天、斗嘴。
姐姐嘴上嫌弃大哥带来的病人餐食难吃,大哥总是一副笑脸,哄着姐姐吃点。
病房里的管理员在每天非看视时间内都要表情冷酷地把大哥驱赶走,大哥总能想办法偷偷溜进病房,然后笑嘻嘻地和姐姐说他怎么躲猫猫的,一直温柔地陪在姐姐病床前。
大哥还热心告诉我,他曾经上班的那家著名大米厂生产的大米不健康,建议我不要再买那个吃了。
直到那一天,阳光洒进病房,大哥收拾了行李,告诉我,他们准备回老家了,让我好好养病,早日康复。
看着他们空下来的病床,却没有丝毫感到阳光的温暖,心底翻滚一种微妙的情绪,同情?难受?不知道。
我知道,乐观坚韧的大哥、姐姐是永远刻在我脑海里了。
永远记得我动完手术的那天晚上,不知道大哥和姐姐是如何熬过的。那天,我必须躺在病床上,24小时候不能动弹,靠身体重力去帮助腰上的伤口自然愈合。
但是,身体瘦弱的我,遇上硬硬的病床,感觉身后的伤口就像一万只蚂蚁在咬噬自己的背部。难以忍受病痛的我,忍不住一晚上都哼哼唧唧地呻吟。
每到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只能叫醒床边陪床的老公,帮我稍微侧翻,让我腰部稍微放松一下。
“好痛!好痛!帮我翻身!!”
但,男朋友睡得很死,根本叫不醒。
“小伙子,醒醒!你老婆难受了。”大哥轻轻走过来,依旧语气温和。
一晚上,大哥帮我叫了两次。
我不知道,忍受最爱的亲人身患重病的痛苦的大哥,能对我一晚上的折腾没有一句怨言,还依然能热心地帮助我这样一个陌生人。
两年多过去了,我一直感谢大哥和姐姐,但愿善良的人能得到眷顾。
(四)
在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准备入睡,突然听到敲门声,一看是一位高大健壮的小伙子。
“嗨!”小伙子笑着跟我打招呼,“我听你妈妈说过你,我是住你隔壁14号病房的,我没人聊天,所以想找你聊天。”
我妈妈是一位热情善良的中年女人,因为我生病了,所以她每次一到病房就会到处串门,跟人聊天,想更多了解这个她女儿得的这个病。没几天,她已经和很多病房里的病人及其家属都熟络起来了。
之前听妈妈说过,说隔壁14号病房里有个小伙子特别惨,妈妈得了乳腺癌,爸爸也得了肾病,所以他就一个人来北京看病,没有家人照顾,正在等待肾源作肾移植手术。
一聊天,小伙子还就是那天女医生说的那位,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耽误了病情。
原来是他!
之前诸多零散信息一整合,让我对眼前这位同龄人充满了好奇和友善。
“哎,你相信,我是从鬼门关前走过来的人吗?老家医生都说我完了,但是我不信,然后就神奇地好了。”他竟然笑着说,好像从重症病房活着出来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情。
“我听你妈妈说,你结婚了?”
“恩!”我忍不住泄露出了幸福的语气。
“真好!”他眼神里放出一种羡慕的光芒,“我这辈子不可能结婚了。”
“你那么年轻,以后出院了还有希望的!”我知道自己说的这话不那么真诚,但还是想劝慰他。
“你信宗教吗?”他突然问我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严肃到感觉空气都突然静了下来。
我思索了一小会,认真回答道:“我不怎么信,如果说信,信佛教吧,人有轮回的……”
“我也信!哈哈哈哈,你知道吗?我昨天和5号病房那哥们一起去喝酒了。”
“你还敢喝酒!”
“喝点小酒畅快!没事的,鬼门关走过的人不怕!!”
“你吃这个苹果吧!是我们当地最好的苹果,我亲戚专门带过来的,特别甜。”他把一个红彤彤的类似蛇果形状的苹果递给了我。
虽然刷牙了,但是面对如何真诚的馈赠,我接过来就咬了一口。
“真甜!谢谢你!”
两年过去了,我忘记了这位同龄人的样子,我记得他镇定热情的声音,真诚豪迈的笑声,腮帮子上青色的䯸须,果然是一位地道的内蒙汉子。
(五)
两年多过去了,我知道慢性病会陪伴我一辈子,但我对这位老伙计不再像原来那么恐惧,正常地工作,生活。
一直以来,藏在我心底的是,那些在我最黑暗的日子里,给我精神蕴藉和温暖的病友们,感谢你们!
祝愿我们都早日康复!继续勇敢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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