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老家总是在我的梦中浮现。在那里,貌似一切都是跨时空的,梦中,我总是不知道自己 的年龄,身份,身边总是有熟悉又亲密的朋友,一起做着又轻松又快乐又无意义的事情。梦中,我只是一个简单纯粹的女孩,没有俗物的羁绊,没有身份的枷锁,时光在那里好像一直是静止的,而我,只负责出现就好。
这样的梦,近五年来总是反复又反复地在梦中出现,梦中的我恬淡安然,不急不躁不忙不慌不争不抢,岁月静好,祥和安宁。但有时,待我想深入梦境一探究竟的时候,就会蓦然醒转。或许每一个背井离乡的异乡人,大概都有一个关于老家的梦罢。
少时我是一个孤独又叛逆,清高又自卑的女孩。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家乡,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才好,除非有朝一日能辉煌腾达衣锦还乡。
屈指算来我离家距今已二十余载。这二十多年来庸庸碌碌,为着衣食四处奔波。
借用沈从文先生的话说: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在许多城市都停留过,却终究,回回入梦的都是我最不愿忆及的老家!
十五岁,我彻底的离开了老家,去千里外的城市求学。那个时候想的是越远越好,有多远走多远。
老家,被我决绝的弃在了时光的尽头。
为何,历尽千帆归来,梦中零零碎碎却总是老家的情景?我,终究是个念旧的人吧!
我的老家在一个非常贫穷落后的地方,我离家的那一年都还没有通上电。那个时候学业繁重,我经常在煤油灯下苦读至夜半,扭头时,父亲总是靠在床头抽着总也抽不完的烟卷陪着我,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安慰,那个时候我总想着将来长大了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的孝敬父亲。
从出生到我离开,我在老家呆的也不过十五年而已。有记忆的也不过七八年吧,为何,回忆里,老家的各种风土人情,鸡零狗碎,家长里短却贯穿了我的人生呢!
此心安处是吾乡,吾心安处在何方?
18年的时候我回过一趟老家,那是我离开二十年后第一次回去。我们兄妹六人约在一起,在那个春季最美丽的仲春时节,一切正欣欣然,我们约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大家才都调好时间在一个非常朗润的春日里一起回乡。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时时都在急切期盼又忐忑不安中度过。毕竟,近乡情更怯,毕竟,我已经离开太久,久到我已经全然忘记了回乡的路。
少时觉得白露苍苍道阻且长的山路不过两小时的车程就到了,上学时总是觉得要走一天还要摸黑才能到家的啊。
记得有一年冬天大概是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吧,有个周末我从镇上的学校回家,距家大概五公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我要爬上一个陡峭十八弯的山梁才能走上通往我家村子的那条路。
这条路在我们孩子的心目中一直是个可怕的存在,路两边都是氤氲弥漫的大山,山上是茂密阴森的竹林树木,像极了童话故事里可怕的古老森林,那里面都住着可怕的女巫。
而我们的这个森林比故事里的还要可怕百倍千倍,因为路边零星的都是无主的坟墓,经常听到大人们说有可怕的鬼火在夜间游动。那个时候还没有学过化学,并不懂得这是磷火的自燃现象,想象中觉得真的是孤魂野鬼在夜间游荡。
记忆中的那晚正是隆冬时节,我一个人在夜间摸索着攀爬,又冷又怕。地上是滑溜溜的山路,两耳边是呼啸的寒风,伴着树林里不知名的沙沙声,对一个年少的孩子来说,真的是异常的可怕!
那晚我用尽了平生的全部勇气,一腔孤勇,朝着家的方向没命的飞奔,到家时,才发现棉衣都已经湿透了。
那个夜晚时不时的会在噩梦中重现某个片段。现今忆及,仍心有余悸。
偶尔提及,会情不自禁的心酸泪流。每当此时,我都好想穿越回去,抱抱那个饱受惊吓的小女孩,给她温暖,护她周全。
老家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基本上我都不认识了,他们仍然像几十年前一样,过着简单纯粹的日子,年复一年,安静淡然,时光在这里是缓慢的,日头也是,太阳早上从哪里升起,傍晚又从哪里落下,他们都摸的门儿清。
山路似乎也都变得平坦了许多。路边山林里的大树和竹子都已被砍伐的所剩无几,以前黑黢黢阴森森的老树林也亮堂了很多,看起来也没有记忆中那般的阴森可怖了。
这条承载了少年记忆的山路在岁月的侵蚀中已然面目全非,不复从前了。
老家的房子空了十五年居然还顽强地耸立着没有倒塌,在厨房的烟囱处长着一大簇茂盛无比不知名的野花,紫色的花儿开得正艳正浓,成群的蜂儿蝶儿在上面快活地乱舞,远远望去,就像一大团紫色的云霞,蔚为奇观。
老房子包括大门都已经被村民给拆掉重建房屋了。我在那个没有门只剩框架的房子里四处巡视,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往事并不如烟,在我的记忆中循环往复,一再重现。
但当我真的的身临其境,触手可及时,又觉得往昔的一切如梦似幻,遥不可及。我在这里出生长大,这里的一点一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早已和我的血脉融为一体,但当我面对真实的具象时又觉陌生而抽象,礼貌而疏远。
老房子的门口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旁边是一棵古老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状如帐篷,幼年时漫长的夏季,我经常躺在大石头上在香樟树的绿荫下想入非非。
有轻风拂面,有花香扑鼻,有蝉鸣,有鸟叫,抬头是澄碧的天空,放眼是巍峨的群山苍翠,那年那时那刻,是何等的美妙惬意啊!
有月亮的夜晚,我和妹妹并排躺在大石头上,仰望星空,嬉戏玩乐,盯着清亮的月亮,咂摸着嫦娥奔月的故事,因我是中秋出生,所以我的乳名就叫嫦娥,故而我对嫦娥奔月的的故事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和偏爱之情。
或想着吴刚伐桂,玉兔捣药的传说,心驰神往,在那样宁静的乡村夜晚,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凝神盯着月亮的细微变幻,真的如同神话传说中的情景再现呢!离开老家二十多年了,我再不曾在任何城市见过如儿时的夜空中那般皎洁纯净的月亮了。
城市的月亮总是朦胧而芜杂的,城市的漫天灯火已经弱化了月亮的光芒。
记忆中的这块巨石,如今看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巨大了,许是年久没有人气,加之风雨腐蚀,我躺上去,很担心会随时掉下,已经失去了安全感。香樟树早已经被村民们砍掉卖钱了,树根的周围长了一圈新苗,但看样子,再也长不成古早时期那棵参天繁茂的大樟树了,实属遗憾。
老房子前面有两棵高大笔直的泡桐树,周围是一圈的小树还有一片不大的竹林。
每到春夏时节,泡桐树上开满了数以万计的紫色的喇叭花,风过处就会落下一大片的紫色花朵,我那时年幼,每当这时,就会赤着脚在花上蹒跚而行,花瓣油腻腻的踩在脚上有点儿粘肉,那感觉并不美好,但幼时的我却觉着浪漫极了。
那时尚年轻的母亲坐在阳光下做着针线活儿,抬头看看我 的滑稽样,笑骂一声,又低头忙碌了。
犹记得小学三年级时的第一篇作文,我写的就是我家的泡桐树,篇幅不长,但都是真情实感,被老师当着范文在全班诵读,别提有多得意了!泡桐树也都被砍掉换成了钱,现在生长着的是一片杂乱。
老房子后面是四棵很大的枣树,小时候听母亲说,当年盖房子的时候,这几棵枣树都已经有洋瓷盆那么粗了。
等我有记忆的时候,只记得春天是密密麻麻的嫩黄色的小碎花,夏天实实在在的长满了绿色的枣儿,中秋前后总有一个星期父母亲都是在忙着收枣儿,暗红色的枣儿沉甸甸的压在枝头,成群结队的鸟雀飞来觅食,父母在树下铺满竹席,哥哥们在树上使劲的摇晃,树上的枣儿犹如千军万马,尘烟滚滚,波澜壮阔,奔涌而下落满了竹席,我只负责选最大最红的枣儿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好。
收回来的枣儿母亲会焯水晾晒枣干,放入大瓮里发酵酿制过年要喝的枣酒。枣儿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绝对是特别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今枣树都已经枯死了,周围连嫩芽儿都没有再发,它们是那样决绝的剥离了我的生活,我想它们肯定是有怨言的,在生活贫瘠的年代,它们极大的丰富了我家的物质生活。而我们却毫不留情的抛弃了它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它们是断不肯再繁衍生息了。
枣树就此谢幕,后会无期了。
老家的的周围都成了荒山,从前住在这里的人都搬走 了,落后的老家已被村民们集体抛弃在了久远的记忆里。
今年夏天的时候听老家的人带来消息说:我们在老家的房子已被挖掘机铲平,还要补偿我们六百元钱,老家就这样消散在了风中,六百元抹去了我来时的路,抹掉了所有的痕迹。从此,我就是一个没有老家的人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么陡峭险阻的地方挖掘机是怎么上去的?见多识广的妹妹轻描淡写的说:那是挖掘机好不好?我到今天也还是不明白,挖掘机为什么就那么厉害呢?
老家也是有着很多的奇闻趣事的。
记得小时候老家有个女的特别有名,她那个时候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岁吧,她有很多个情人,十里八村年轻的,有点儿权势的,有点儿钱的,基本上都是她的裙下臣。她那个时候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她并不顾家,她的老公是个老实憨厚的上门女婿,管不了也不敢管她,她胆儿大,口才又好,又会喝酒又会玩儿。
在那个女人还很循规蹈矩的保守年代,她言语行为都是相当大胆放得开,一言不合就开车,嬉笑怒骂,污言秽语,但是男人们就是喜欢,她是十里八村男人们的中心,和她睡过的男人们都很熟悉,也知根知底,奇葩的是并没有人因她而争风吃醋。
茶余饭后,经常听到大人们在说她的风流韵事,诸如前天看到她和某村的谁大白天在小树林睡觉啦,上周看电影的时候很多人看到她和放电影的人在放映室里睡觉啦,和供销社的老张在压井旁睡觉啦,和孩子的老师在学校后面的墙角下睡觉啦,和村长在小河边的大树下睡觉啦、、、、、、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流言蜚语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好像并没有伤害到她分毫,她依然打扮的光鲜亮丽,花枝招展的 的出现在任何人多的场所,轻佻轻浮的俘获一众的男人们。今日想及,她一定是个心理无比强大的人吧!
我离家的头一年她和一个外乡人一起离开了家,等到十几年后再有她的消息,方知她已经成了某一线城市有名的女企业家,坊间传说她之前一直从事着色情行业。赚够了钱靠着一个有身份的男人洗白上岸了。
她回老家把三个孩子都带到了她的城市,给她老公在老家盖了幢豪华的小别墅,请了一个年轻的保姆常年照顾他,其实她老公现在也不过就五十出头吧。她老公极少出门,不知道常年宅在家里做什么消遣时光呢!
老家人说笑贫不笑娼,她成了很多人羡慕的偶像,男人们对她老公都酸的不行!
我从未再见过她,有一回在一个朋友的手机里看到了她,她在美国出席一个什么活动,我看到她矮胖敦实的身子,顶着一个圆胖的冬瓜似的肥脸,染成火红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活脱脱一个动荡的花雉鸡。实在不知道,当年的那些个裙下臣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是否还能睡得下去呢?
在一个小店门口一圈人围在一起打麻将,姐姐指着其中一个女的悄声跟我说那是某某某,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她当年可是我们中学芳名赫赫的一枝花啊!记得当年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都曾爱慕过她,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啊!
我看她在等上家出牌的间隙,非常熟练的把右手伸进胸前拉了拉垮下去的内衣带子,没有丝毫的忸怩难堪不自然。
她依然很瘦,是晾干了水分的丝瓜那种干瘪,我看到了她间杂的白发和一张蔫巴的脸。我再也不想多看,加了脚油门快速逃离了。
要知道在我少时的记忆里,她可是如珠如宝的美女啊!她有曼妙的身姿,体态婀娜,凹凸有致,粉面杏腮,眉目含情,即便成绩很差,依然是老师们的宠儿。
在大部分女生都还没有开始发育的年代里,她真的是光芒四射,是学校乃至小镇里行走的春药啊!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永远永远,也成不了像她那样的,艳光四射的美女,对她唯有仰视。
记忆中那么时尚那么美丽的人沦落至此模样,除了震惊,唯余怅惘了。
时间创造了一切,改变了一切,也终将,摧毁一切。
至此,老家在我的生命中只剩下光影斑驳的印痕了。
老家已不在故乡,故乡还流传着老家的袅袅余音。
一个人回溯过往的记忆,岁月也终将赋予我灵魂的香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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